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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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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熙低聲道:「我命侍衛傳旨申斥你,乃掩人耳目,別讓反賊有了防備。」 韋小寶大喜,縱身一跳,這才坐下,低聲道:「奴才明白了,原來皇上怕吳三桂這反賊驚覺。」康熙道:「吳三桂是否想造反,現下還拿不定,不過他早有不臣之心,欺我年幼,不把我放在眼裏。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使點兒小小手段出來,叫他知道厲害。吳三桂他奶奶的,有什麼了不起?皇上伸個小指頭兒,就殺他個橫掃千軍,高山流水。」 康熙微笑道:「這兩句成語用得不好,該說伸個小指頭兒,就橫掃千軍,殺他個落花流水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,是。奴才做了好幾個月和尚,學問半點也沒長進,以後常常服侍皇上,用起成語來就橫掃千軍,讓人家聽個落花流水。」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,鬱抑稍減,低聲道:「吳三桂這廝善能用兵,手下猛將精兵著實不少,倘若真的造反,和福建耿精忠、廣東尚可喜三藩連兵,倒也棘手得很。咱們只能慢慢來,須得謀定而後動,一動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吳三桂落花流水,屁滾尿流。」 康熙勤奮好學,每日躬親政務之餘,由翰林學士侍講、侍讀經書詩文,詩雲子曰讀得多了,偶然說幾句「他奶奶的」、「屁滾尿流」,倒也頗有調劑之樂。他今日見到父親,本是又喜又悲,但親近不到半個時辰,便給摒諸門外,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見,深感淒傷,幸得韋小寶出言有趣,稍解愁懷,又談到了除逆定亂的大事,更激發了胸中雄心。 他站起身來,在庭中取了四塊石頭,排列在地,說道:「漢軍四王,東邊的、南邊的、西邊的,要分了開來,不能讓他們聯在一起。定南王孔有德這傢伙幸好死了,只留下一個女兒,倒容易對付。」說著輕輕一腳,踢開一塊石頭,說道:「耿精忠有勇無謀,不足為慮,只須不讓他和臺灣鄭氏聯盟便是。」一腳又踢開一塊石頭,說道:「尚可喜父子不和,兩個兒子又勢成水火,自相傾軋,料他無能為力。」將第三塊石頭也踢開了,只留下一塊最大的石頭,對住了怔怔出神。 韋小寶問道:「皇上,這是吳三桂?」康熙點點頭。韋小寶罵道:「這奸賊,自己老不死,卻累得我萬歲爺為你大傷腦筋。皇上,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。」 康熙哈哈大笑,童心大起,當真拉開褲子,便在那石頭上撒尿,笑道:「你也來。」韋小寶大笑,也在石頭上撒尿,笑道:「這一回書,叫做『萬歲爺高山流水,小桂子……小桂子……』」心想「橫掃千軍」這四字用在這裏不妥,突然想到說書先生說三國故事,有一回書叫做「關雲長水淹七軍」,便道:「小桂子水淹七軍。」 康熙更加好笑,縛好褲子,笑道:「哪一日咱們捉到這臭賊,當真在他身上撒尿。」 康熙坐回階石,只聽得廟外腳步聲甚響,雖無人喧嘩,顯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,韋小寶道:「看來他們已把那些惡喇嘛都捉了來。皇上真是洪福齊天,湊巧之極,剛好這時候趕到,把這些惡喇嘛一網打盡。」 康熙道:「那倒不是湊巧,我得到你的密報,派人查察,得訊之後,急速趕來,卻已慢了一步,讓這些惡喇嘛驚動了聖駕。若不是你機靈,我可終身遺恨無窮,罪不可逭了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奴才沒給您什麼密報啊。」 康熙道:「我派侍衛到少林寺傳旨,他們說見到了一個蒙古王子,幾個喇嘛,又有幾名武官。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」康熙道:「你吩咐他們暗中查察,這幾人辦事倒也得力,一查之下,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做葛爾丹。那武官名叫馬寶,是吳三桂那廝手下的總兵。他們和喇嘛混在一起。」 韋小寶一拍大腿,說道:「原來如此!奴才見他們鬼鬼祟祟,不是好人,倒不知竟是吳三桂的部下。」其實那些人的姓名來歷,他早已得知,要趙齊賢等查察,意在追尋那綠衣女郎,順便誣陷吳三桂,想不到竟會引得小皇帝趕上五臺山來。 康熙道:「我大清向來信奉喇嘛教,西藏活佛教下那些喇嘛深明佛法,良善恭順,我起初也沒在意。後來侍衛張康年跟蹤青海喇嘛,聽到他們大集人手,要到五臺山來捉拿一位重要人物。他不知事情重大,又跟了好幾天,這才回京奏知。我一聽之下,知道情形不對,豈有不急的?當即火速啟程,只是皇帝出京,囉裏囉唆的儀注一大套,我雖下旨一切從簡,還是遲到了一天。」 韋小寶道:「吳三桂這反賊如此大膽,竟敢派遣數千喇嘛,前來得罪老皇爺,那……那不是公然造反麼?」康熙噓了一聲,道:「小聲!我只知他手下總兵和這些喇嘛結伴同行。他是否就此造反,現下還不能確知。」韋小寶道:「一定反,一定反!如果他是好人,怎會差遣手下大將,去和這些惡喇嘛陰謀暗害老皇爺?」 康熙道:「他自然不是好人。」心下沉吟,緩緩地道:「不過我年紀還小,行軍打仗還不是他對手,最好咱們再等幾年,等我再長大些,等他又老了些。那時再動手,就可操必勝。小桂子,你不必性急,多過一天,對咱們就多一分好處,對他便多一分壞處。」 韋小寶急道:「倘若他老得死了,豈不便宜了他?」康熙微笑道:「那是他的運氣。」頓了一頓,說道:「父皇剛才叮囑我,能不用兵打仗,那是最好,一打上仗,不論勝敗,兵卒死傷,那不用說了,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。因此吳三桂如趁早死了,等不到我去動手,雖然不大好玩……」他微微一頓,韋小寶接口道:「簡直大大的不好玩。」康熙一笑,道:「對於百姓兵卒,卻是一件大好事。小桂子,你想玩,幾時我帶你去遼東打黑熊,打老虎。」韋小寶大喜,叫道:「妙極,妙極!」 康熙望著禪房門,輕輕地道:「我六歲那年,父皇就曾帶我去遼東打圍,現今……」慢慢地走到門邊,手撫木門,泫然欲涕。過了一會,跪倒在地,拜了幾拜,低聲道:「父皇保重,孩兒去了。」韋小寶跟著跪拜。 康熙走到大雄寶殿,康親王傑書帶著驍騎營都統察爾珠、御前侍衛總管多隆,以及索額圖等隨駕大臣、前鋒營都統、護軍營都統等都候在殿中,見皇帝出來,跪下參見。群臣站起後,偷眼見小皇帝眼圈甚紅,顯是大哭過一場,均感詫異。皇帝年紀雖小,但識見卓越,處事明斷,朝中大臣都對他敬畏日增,不敢稍存輕他年幼之意。小皇帝居然會哭,倒是一件奇事。又見韋小寶臉上也有淚痕,均想:「定是韋小寶這小傢伙逗得皇上哭了,兩個少年,不知搞些什麼玩意兒。」順治在五臺山出家,康熙瞞得極緊,縱是至親的妹子建甯公主也不讓知道,群臣自然更加不知。 康親王上前奏道:「啟奏皇上:查得有數千名青海喇嘛,在清涼寺外囉唕爭鬧,不知何故,現下俱已擒獲在此,候旨發落。」康熙點點頭,道:「把為首的帶上來。」 察爾珠押上三名老喇嘛,都帶了足鐐手銬。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當今皇帝,神態倔強,嘰裏咕嚕地說個不休。康熙突然嘰裏咕嚕地也說了起來,群臣都吃了一驚,誰都不知皇上居然會說藏語。其實這些喇嘛是青海喇嘛,傳自蒙古,並非來自西藏,康熙和他們說的是蒙古話。說了一會,三名喇嘛俯首不語,似乎已經屈服。康熙道:「帶他們到旁邊房裏去,朕要密審。」多隆道:「是。」將三人拉入殿旁一間經房。 康熙向韋小寶招招手,兩人走入經房。韋小寶反手帶上了房門,拔出匕首,一刀砍下兩塊桌角,再在三名喇嘛眼睛、喉頭、鼻孔、耳朵各處不住比劃。康熙用蒙古話大聲問了幾句,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態恭順,一一回答。兩人一問一答,說了良久。韋小寶一聽康熙聲音大了起來,稍有怒色,便出匕首威嚇,若見康熙神色溫和,他就笑嘻嘻地站在一旁,向喇嘛點頭鼓勵。 康熙盤問了大半個時辰,才命侍衛將三名喇嘛帶出,叫韋小寶關上了門,沉吟道:「這可奇了。」韋小寶不敢打斷他思路,站在一旁不語。 康熙又想了一會,問道:「小桂子,父皇在這裏出家,這事有幾人知道?」韋小寶道:「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,知道這事的有老皇爺的師父玉林大師,他師弟行顛大師。本來有個太監海大富,他已經死了。清涼寺原來的住持澄光大師多半並不知情,只知老皇爺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。除此之外,只有老……老……那個太后了。」 康熙點頭道:「不錯,知道此事的,世上連父皇自己在內,再加我和你,也不過六人。可是我剛才盤問那青海喇嘛,他說是奉了塔爾寺活佛之命,到清涼寺來接一位和尚去青海。我細細盤問,清涼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,活佛接他去幹什麼,反反復複地問來問去,他確是不知。他最後說,好像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許多陀羅尼咒語,活佛要他去傳授密咒,好光大佛法。這自然是胡說八道,不過瞧他樣子,也不是說謊,多半人家這麼騙他,他就信以為真。西藏現下已歸我大清管束,達賴和班禪兩位活佛對我都很忠順,西藏僧俗都虔信佛法,就是五臺山上的喇嘛,也一向良善奉佛,青廟黃廟歷來相處和睦。不過喇嘛教派別眾多,雖大多是好的,但有幾個教派妖邪不正。這次活佛派人想來劫持老皇爺,定是受了邪派喇嘛的蠱惑,或許活佛自己根本不知,是他手下大喇嘛下的命令。」 韋小寶道:「是,青海活佛又不想占我大清江山,他是否知道老皇爺的身份,現下難以明白。但那個挑撥活佛,前來冒犯老皇爺的人,恐怕……恐怕多半知道內情,想劫持了老皇爺,跟皇上講斤頭,占點便宜。」康熙點了點頭。韋小寶突然害怕起來,說道:「皇上,奴才可的的確確守口如……如什麼的,知道事關重大,連做夢也沒洩漏過半句。」康熙道:「你不會說,我是信得過的。玉林和行顛兩位自然也不會說。少林寺晦聰方丈和澄光大師就算猜到了一些,他們是有德高僧,決不會向人吐露,算來算去,只有那……那老……老賤人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對!對!一定是這老……老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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