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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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韋小寶心想:「若要本寺方丈來叫開門,倒有逼迫老皇爺之意,倒還是軟求的好。」雙手在胸口猛捶數下,跟著也大哭起來,一面乾號,一面叫道:「我在這世上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,孤苦伶仃的,沒人疼我。做人還有什麼樂趣?不如一頭撞死了乾淨。」假哭是他自幼熟習的拿手本事,叫得幾聲,眼淚便傾瀉而出,哭得悲切異常。 康熙聽得他大哭,初時不禁一愕,跟著又哭了起來。 只聽得「呀」的一聲,禪房門開了。行顛站在門口,說道:「請小施主進來。」 康熙悲喜交集,直沖進房,抱住行癡雙腳,放聲大哭。 行癡輕輕撫摸他頭,說道:「癡兒,癡兒。」眼淚也滾滾而下。 玉林和行顛低頭走出禪房,反手帶上了門,對站在門外的韋小寶瞧也不瞧,徑行出外。行顛覺得太過無禮,心中又對他感激,走了十幾步後,回頭叫了聲:「方丈。」 韋小寶正在凝神傾聽禪房內行癡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說話,對行顛也沒理會,只聽得康熙哭著叫道:「父皇,這可想死孩兒了。」行癡輕聲說了幾句,隔著房門便聽不清楚。其後康熙止了哭聲,兩人說話都是極輕,韋小寶一句也聽不見。他雖然好奇,卻也不敢將房門推開一線,側耳去聽,只得站在門外等候。 過了好一會,隱約聽到康熙提到「端敬皇后」四字,韋小寶心道:「上次老皇爺叫我轉告小皇帝,不可難為了老婊子,我捺下了這句話沒說。這次老婊子也上五臺山來,不知老皇爺現下是否回心轉意?」 再過一會,聽得行癡說道:「今日你我一會,已是非分,誤我修為不小。此後可不能再來了。」康熙沒做聲。行癡又道:「你派人侍奉我,雖是你一番孝心,可是出家人歷練魔劫,乃應有之義,侍奉我太過周到,也是不宜……」兩人又說了一會,只聽行癡道:「你這就去吧,好好保重身子,愛惜百姓,便是向我盡孝了。」康熙似乎戀戀不捨,不肯便走。 終於聽得腳步聲響,走向門邊,韋小寶忙退後幾步,眼望庭中。 呀的一聲,房門打開,行癡攜著康熙的手走出門外。父子兩人對望片刻,康熙牢牢握住父親的手。行癡道:「你很好,比我好得多。我很放心。你也放心!」輕輕掙脫了他手,退入房內,關上了門。又過片刻,喀的一響,已上了閂。 康熙撲在門上,嗚咽不止。韋小寶站在旁邊,陪著他流淚。康熙哭了一會,料想父親再不會開門,卻也不肯就此便去,拉了韋小寶的手,和他並肩坐在庭前階石之上,取出手帕,拭了眼淚,抬頭望著滿天繁星,出了一會神,說道:「小桂子,父皇說你很好,不過不要你服侍了。父皇說臣子們護持得太周到,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。」說到「出家人」三字,眼淚又流了下來。 韋小寶聽說老皇爺不再要他服侍,開心之極,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色,但也不敢顯得太過「忠」字當頭,奮不顧身,以免又生後患,說道:「想害老皇爺的人很多,皇上總得想個法子,暗中妥為保護才是。」 康熙道:「那是一定要的。那些惡喇嘛,哼,他奶奶的,到底有什麼陰謀詭計?」他本來只會說一句「他媽的」,數月不見,卻多了一句「他奶奶的」。韋小寶道:「師父,你又多了一句罵人的話。」康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,道:「是我妹子從侍衛們那裏學來的。她和太后都跟著上了山……」臉色一沉,道:「父皇不想見她們。」韋小寶點了點頭。 康熙道:「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,企圖挾制於我,叫我事事聽他們的話。哼,哪有這麼容易?小桂子,你很好,這一次救了父皇,功勞不小。」 韋小寶道:「皇上神機妙算,早就料到了,派奴才到這裏做和尚,本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。奴才也沒什麼功勞,皇上不論差誰來辦,誰都能辦的。」 康熙道:「那也不然。父皇說你能體會他的意思,不傷一人而得脫危難。」韋小寶道:「奴才見老皇爺要點火自焚,說什麼捨身消業,可真把我嚇得魂靈出竅,屁滾尿流。」康熙驚道:「什麼點火自焚?捨身消業?」韋小寶加油添醋地說了經過,只把康熙聽得出了一身冷汗。韋小寶道:「只是奴才情急之下,將老皇爺淋了一身冷水,那可大大的不敬了。」康熙道:「你是護主心切,很好,很好。若非如此,便有危險!」 他沉默半晌,回頭向禪房門看了一眼,說道:「老皇帝吩咐我愛惜百姓,永不加賦。這句話你先前也傳過給我了,這一次老皇爺又親口叮囑,我自是永不敢忘。」 韋小寶問道:「永不加賦是什麼東西?」康熙微微一笑,道:「賦就是賦稅。明朝那些皇帝窮奢極欲,用兵打仗,錢不夠了,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繳賦稅。明朝的官兒又貪污得厲害,皇帝要加賦一千萬兩,大小官兒至少也要多刮二千萬兩。百姓本已窮得很了,朝廷今年加賦,明年加稅,百姓哪裏還有飯吃?田裏收成的穀子麥子,都讓做官的拿了去,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餓死,只好起來造反。這叫做官逼民反。」 韋小寶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,原來明朝百姓造反,倒是做皇帝、做官的不好。」康熙道:「可不是嗎?明朝崇禎年間,普天下百姓都沒飯吃,所以東也反、西也反。殺平了河南的,陝西又反;鎮壓了山西的,四川又反。這些窮人東流西竄,也不過是為活命。明朝亡在這些窮人手裏,他們漢人說是流寇作亂。其實什麼亂民流寇,都是給朝廷逼出來的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如此。老皇爺要皇上永不加賦,天下就沒有流寇了。皇上鳥生魚湯,鐵桶似的江山,萬歲萬歲萬萬歲。」 康熙道:「堯舜禹湯,談何容易?不過我們滿洲人來做中國皇帝,總得要強過明朝那些無道昏君,才對得起天下百姓。」 韋小寶心想:「天地會、沐王府的人,說到滿清韃子占我漢人江山,沒一個不恨得牙癢癢的。小皇帝卻說明朝的皇帝不好,倒還是他韃子皇帝好。那也不稀奇,一個人自稱自贊,總是有的。」 康熙又道:「父皇跟我說,這幾年來他靜修參禪,想到我們滿洲人昔年的所作所為,常常慚愧得汗流浹背。明朝崇禎是給流寇李自成逼死的,吳三桂來向我們大清借兵,打敗了李自成,給明朝皇帝報了大仇。可是漢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,反而拿咱們看作仇人,你說是什麼緣故?」韋小寶道:「想是他們胡塗。本來天下胡塗人多,聰明人少,又或者是他們忘恩負義。」康熙道:「那倒不然。漢人說我們是胡虜,是外族人,占了他們花花江山。清兵入關之後,到處殺人放火,害死了無數百姓,那也令得他們恨咱們滿洲人入骨。殺人搶劫,原本是不對的。」 韋小寶本是漢人,康熙賜他做了正黃旗滿洲人,跟他說起來,便「咱們、咱們」的,當他便是滿洲人一般。其實說到國家大事,韋小寶什麼都不懂。只是康熙甫與父親相會,心中激動,想到父皇的諄諄叮囑,便跟這小親信講論起來。 韋小寶道:「奴才在揚州之時,也聽人說過從前清兵殺人的慘事。」 康熙歎了口氣,道:「揚州十日,嘉定三屠,殺人不計其數,那是我們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惡事。我要下旨免了揚州和嘉定的三年錢糧。」 韋小寶心想:「揚州人三年不用交錢糧,大家口袋裏有錢,麗春院的生意,可要大大興旺了。怎生想個法子,叫小皇帝派我去揚州辦事?我叫媽媽不用做婊子了,自己開他三家妓院,老子做老闆,再來做莊,大賭十日,也來個『揚州十日』。然後帶了大批銀兩,去嘉定大賭他媽的三次,叫做『嘉定三賭』。」又想:「老皇爺和皇上都說嘉定三賭殺人太多,是件大慘事,為什麼賭三次錢,便殺不少人?不知嘉定在什麼地方。這地方的人賭錢本事厲害,倒須小心在意。」 康熙問道:「小桂子,你說好不好?」韋小寶忙道:「好,好極了,這樣一來,大家有飯吃,有錢……誰也不會造反了。」話到口邊,硬生生把「有錢賭」的「賭」字縮住了。 康熙道:「雖然大家有飯吃,有錢使,卻也未必沒人造反。你出京之時,叫侍衛們送了一個人來,說是王屋山的逆賊,我已親自問過了他幾次。」 韋小寶心中一驚,忙站起身來,說道:「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閒事,以後再也不敢了。」康熙道:「你坐下,這件事辦得很好,那也不是閒事,今後還得大大地多管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心下莫名其妙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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