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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(4)


  公主拔下頭髮上的寶釵,在他臉上、頸中戳了幾下,韋小寶忍痛不動。

  公主柔聲道:「求求你,你……別嚇我,我……我不是想打死你,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,大家玩兒,誰叫你……誰叫你這樣膿包,打不過我……」突然察覺到韋小寶鼻中有輕微的呼吸之聲,她心中一喜,伸手去摸他心口,只覺一顆心兀自跳動,笑道:「死太監,原來你沒死。這一次饒了你,快睜開眼來。」

  韋小寶仍然不動。公主卻不再上他當了,喝道:「我挖出你的眼珠,叫你死後變成個瞎鬼,找不到我。」拿起短刀,將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。韋小寶大驚,一個打滾,立即滾開。

  公主怒道:「壞小鬼頭,你又來嚇我。我……我非刺瞎你眼睛不可。」跳將過去,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,舉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。

  這一下可不是假裝,她和身猛刺,刀勢勁急,不但要戳瞎他眼睛,勢必直刺入腦。韋小寶雙腿急曲,膝蓋向她胸口撞去,啪的一聲,公主身子一晃,軟軟摔倒。

  韋小寶大喜,彎了身子,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,先割開縛住雙腳的腰帶,一站起身,便在公主頭頂上重重踢了一腳,叫她一時不得醒轉,這才將匕首插入桌腿,轉過身來,將縛住雙手的衣襟在刃鋒上輕輕擦動,只擦得兩下,衣襟便即斷了。

  他舒了一口長氣,死裏逃生,說不出的開心,身上到處是傷,痛得厲害,一時也不去理會,心想:「如何處置這臭小娘,倒是件天大的難事。聽她口氣,似乎當真是跟我玩耍,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殺我,幹嗎見我裝假死,反而害怕起來?可是小孩子玩耍,哪有玩得這麼凶的?是了,她是公主,壓根兒就沒把太監宮女當人,人家死也好,活也好,她只當是捏死一隻螞蟻。」越想越氣,向她胸口又是一腳。

  不料這一腳,卻踢得她閉住的氣息順了。公主一聲呻吟,醒了轉來,慢慢支撐著站起,罵道:「死太監,你……」韋小寶正自惱怒,伸手啪啪兩個耳光,當胸一拳,右足橫掃,公主又即跌倒。他跳將上去,倒騎在她背上,雙拳便如擂鼓,往她腿上、背上、屁股上用力打去,大罵:「死小娘、臭小娘,婊子生的鬼丫頭,老子打死了你!」公主大叫:「別打,別打!你沒規矩,我叫太后殺了你,叫……叫皇帝殺了你,淩……淩遲處死。」

  韋小寶心中一寒,便即住手,轉念又想:「打也打了,索性便打個痛快。」揮拳又打,罵道:「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,打死你這臭小娘!」

  打得幾下,公主忽然嗤地一笑。韋小寶大奇:「我如此用力打她,怎麼她不哭反笑?」從桌腿上拔出匕首,指住她頸項,左手將她身子翻了過來,喝道:「笑什麼?」只見她眉眼如絲,滿臉笑意,似乎真的十分歡暢,並非做作,聽她柔聲說道:「別打得那麼重,可也別打得太輕了。」韋小寶摸不著頭腦,只怕她突施詭計,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,喝道:「你玩什麼花樣,老子才不上當呢!」

  公主身子一掙,鼻中嗯嗯兩聲,似要跳起身來。韋小寶喝道:「不許動。」在她額上用力一推,公主又即倒下。韋小寶只覺傷口中一陣陣抽痛,怒火又熾,啪啪啪啪四下,左右開弓,連打她四個耳光。公主又嗯嗯幾聲,胸口起伏,臉上神情卻是說不出的舒服,輕聲說道:「死太監,別打我臉。打傷了,太后問起來,只怕瞞不了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臭小娘,你這犯賤貨,越挨打越開心,是不是?」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兩把,公主「哎唷,哎唷」地叫了幾聲,皺起眉頭,眼中卻孕著笑意。韋小寶道:「他媽的,舒不舒服?」

  公主不答,緩緩閉上眼睛,突然間飛起一腳,踢中韋小寶大腿,正是一處刀傷的所在。韋小寶吃痛,撲上去按住她雙肩,在她臂上、肩頭、胸口、小腹使勁力扭。公主咯咯直笑,叫道:「死太監,小太監,好公公,好哥哥,饒了我吧,我……我……真吃不消啦。」

  她這麼柔聲一叫,韋小寶心中突然一蕩,心想:「她這麼叫喚,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跟我說情話的模樣。」怒氣大減,然而她到底打什麼主意,實是難測,於是依樣畫葫蘆,解下她腰帶,將她雙手雙腳綁住。公主笑道:「死小鬼頭兒,你幹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叫你別打壞主意害人。」站起身來,呼呼喘氣,全身疼痛,又欲暈去。

  公主笑道:「小桂子,今天玩得真開心,你還打不打我?」韋小寶道:「你不打我,我又怎敢打你?」公主道:「我動不來啦,你就是再打我,我也沒法子。」韋小寶吐了一口唾沫,道:「你不是公主,你是賤貨。」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。

  公主「哎唷」一聲,道:「咱們再玩麼?」韋小寶道:「老子性命給你玩去了半條,還玩?我現在扮諸葛亮,也要火燒藤甲兵,把你頭髮和衣服都燒了。」公主急道:「頭髮不能燒……」嘻嘻一笑,說道:「你燒我衣裳好了,全身都燒起泡,我也不怕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呸,你不怕死,老子可不陪你發癲。我得去治傷了,傷口裏都是鹽,當真好玩麼?」這時才相信公主並無殺害自己之意,將她手上縛著的腰帶解開。

  公主道:「真的不玩了?那麼明天再來,好不好?」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。韋小寶道:「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,我還有命麼?」公主慢慢站起,道:「只要我不說,太后和皇上怎會知道?明天你別打我臉,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明天不能來。我給你打得太厲害,一兩個月,養不好傷。」公主道:「哼,你明天不來?剛才你罵我什麼?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,我的十八代祖宗,就是皇帝哥哥的十八代祖宗,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,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,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……」

  韋小寶目瞪口呆,暗暗叫苦,突然靈機一動,說道:「你不是老皇爺生的,我罵你的祖宗,跟皇上、老皇爺,什麼太祖皇帝、太宗皇帝全不相干。」公主大怒,叫道:「我怎麼不是老皇爺生的?你這死太監胡說八道,明天午後我在這裏等你,你這死太監倘若不來,我就去稟告太后,說你打我。」說著捋起衣袖,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,青一塊,黑一塊,全是給他扭起的烏青。韋小寶暗暗心驚:「剛才怎麼下手如此之重。」

  公主道:「哼,你明天不來,瞧你要命不要?」

  到此情景,韋小寶欲不屈服,亦不可得,只好點頭道:「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,不過你不能再打我了。」公主大喜,道:「你來就好,我再打你,你也打還我好了。咱們江湖上好漢,講究恩怨分明。」韋小寶苦笑道:「再給你打一頓,我這條好漢就變成惡鬼了。」

  公主笑道:「你放心,我不會當真打死你的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。」見他臉色有異,嫣然一笑,柔聲道:「小桂子,宮裏這許多太監侍衛,我就只喜歡你一個。另外那些傢伙太沒骨氣,就是給我打死了,也不敢罵我一句『臭小娘、賤貨……』」學著他罵人的腔調:「婊子生的鬼丫頭!嘻嘻,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。」

  韋小寶又好氣,又好笑,道:「你愛挨駡?」公主笑道:「要像你這樣罵我才好。太后板起臉訓斥,要我守規矩,我可就不愛聽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最好去麗春院。」心想:「你去做婊子,臭駡你的人可就多了。老鴇要罵要打,嫖客發起火來,也會又打又罵。」

  公主精神一振,問道:「麗春院是什麼地方?好不好玩?」韋小寶肚裏暗笑,道:「好玩極了,不過是在江南,你不能去。你只要在麗春院裏住上三個月,包你開心得要命,公主也不想做了。」公主歎了口氣,悠然神往,道:「等我年紀大了,一定要去。」

  韋小寶正色道:「好,好!將來我一定帶你去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死馬難追。」他這句「駟馬難追」總記不住,「什麼馬難追」是不說了,卻說成「死馬難追」。

  公主握住他手,說道:「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,誰也故意讓我,半點也不好玩。只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,才有三分真打,不過他也不肯打痛、扭痛了我。好小桂子,只有你一個,才是真的打我。你放心,我決計不捨得殺你。」突然湊過嘴去,在他嘴唇上親了一親,臉上一紅,飛奔出房。

  韋小寶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,一跤坐倒,心想:「這公主只怕是有些瘋了,我越打她罵她,她越開心。他媽的,這老婊子生的鬼丫頭,難道真的喜歡我這假太監?」想到她秀麗的面龐,心下迷迷糊糊,緩緩站起,支撐著回屋,筋疲力竭,一倒在床,便即睡著了。

  這一覺直睡了五個多時辰,醒轉時天色已黑,只覺全身到處疼痛,忍不住呻吟,站起身來想洗去傷口中鹽末,哪知一解衣服,傷口鮮血凝結,都已牢牢粘在衣上,一扯之下,又是一陣劇痛,不免又再「臭小娘、爛小娘」地亂罵一頓,當下洗去鹽末,敷上金創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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