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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(3)


 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,道:「你說有一件事,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,就是這些麼?」韋小寶給她迎頭潑了一盆冷水,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,不禁興味索然,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懶得說了。隨口道:「就是這些,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。」方怡淡淡地道:「我歡喜的。」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。

  兩人默默無言地相對片刻,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,坐船正直駛過去。方怡奇道:「咦,這是什麼地方?」過不了一個時辰,已然駛近,但見岸上樹木蒼翠,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,盡是雪白細沙。方怡道:「坐了這幾日船,頭也昏了,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?」韋小寶喜道:「好啊,好像是個大海島,不知島上有什麼好玩物事。」

  方怡將艄公叫進艙來,問他這島叫什麼名字,有什麼特產。艄公道:「回姑娘的話: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,聽說島上生有仙果,吃了長生不老。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。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氣。」

  方怡點點頭,待艄公出艙,輕輕地道:「長生不老,也不想了,眼前這等日子,就比做神仙還快活。」韋小寶大喜,道:「我和你就在這島上住一輩子,仙果什麼的,也不打緊,只要你永遠陪著我,我就是神仙。」方怡靠在他身邊,柔聲道:「我也一樣。」

  兩人坐小船上岸,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,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,真覺是到了仙境。方怡道:「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人是沒有,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,帶了個小廝,到島上來啦。」方怡嫣然一笑,道:「好弟弟,你是我的小廝,我是你的丫頭。」韋小寶聽到「丫頭」兩字,想起雙兒,回頭一望,不見她跟來。這些日來冷落了雙兒,心下微感歉仄,但想她如跟在身後,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,還是不跟來的好。

  兩人攜手入林,聞到花香濃郁異常。韋小寶道:「這花香得厲害,難道是仙花麼?」向前走得幾步,忽聽草中簌簌有聲,跟著眼前黃影閃動,七八條黃中間黑的毒蛇躥了出來。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!」拉了方怡轉身便走,只跨出一步,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,全身黑黃間條,長舌吞吐,哧哧發聲。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,顯具劇毒。

 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,拔刀揮舞,叫道:「你快逃,我來擋住毒蛇!」韋小寶哪肯如此不顧義氣,獨自逃命?忙拔出匕首,道:「從這邊走!」拉著方怡斜刺奔出,跨得兩步,頭頸中一涼,一條毒蛇從樹上掛了下來,纏住他頭頸,只嚇得他魂飛天外,大聲驚叫。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。韋小寶叫道:「使不得!」那蛇轉過頭來,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,牢牢不放。韋小寶急揮匕首,將蛇斬為兩段。便在此時,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上了毒蛇。韋小寶揮匕首去斬,只覺左腿上一麻,已被毒蛇咬中。

  方怡拋去單刀,抱住了他,哭道:「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裏了。」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,每一刀揮去,便斬斷一條毒蛇。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,兩人掙扎著出林,身上已給咬傷了七八處。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,漸漸昏迷,遙望海中,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去,相距已遠。方怡叫了幾聲,船中水手卻哪裏聽得到?

  方怡捲起韋小寶褲腳,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。韋小寶驚道:「不……不行!」

 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,有人說道:「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麼?不怕死麼?」韋小寶回過頭來,見是三名中年漢子,忙叫:「大叔救命,我們給蛇咬了。」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,拋入嘴中一陣咀嚼,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。韋小寶道:「你……你先給她治。」這時自己雙腿烏黑,已全無知覺。方怡接過藥來,自行敷上傷口。

  韋小寶道:「好姊姊……」眼前一黑,咕咚一聲,向後摔倒。

  待得醒轉,只覺唇燥舌幹,胸口劇痛,忍不住張口呻吟。聽得有人說道:「好啦,醒過來啦!」韋小寶緩緩睜眼,見有人拿了一碗藥,喂到他嘴邊。這藥腥臭異常,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,入口奇苦,喝完藥後,道:「多謝大叔救命,我……我那姊姊可沒事嗎?」那人道:「幸喜救得早,我們只須遲來得片刻,兩個人都沒命了。你們忒也大膽,怎地到這神仙島來?」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,心中大喜,沒口子地稱謝。這時才察覺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,全身衣服已然除去,雙腿兀自麻木。

  那漢子相貌醜陋,滿臉疤痕,但在韋小寶眼中,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。他籲了口氣,道:「船上水手說道,這島上有仙果,吃了長生不老。」

  那漢子嘿的一笑,道:「倘若真有仙果,他們自己又不來采?」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,這些水手不懷好意,船上我還有同伴,莫要……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。大叔,請你想法子救她一救。」那醜漢道:「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,卻到哪裏找去?」韋小寶不解,茫然道:「三天之前?」那醜漢道:「你已經昏迷了三日三夜,你多半不知道吧?」韋小寶想起雙兒,她雖武功極高,可是茫茫大海之中,孤身一人,如何得脫眾惡徒毒手,不由得大急。

  那醜漢安慰道:「此時著急也已無用,你好好休息。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,至少要服藥七日,方能解毒。」他問了韋小寶姓名,自稱姓潘。

  到得第三日上,韋小寶已可起身,扶著牆壁慢慢行走。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去看方怡。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,但見她玉容憔悴,精神委頓。兩人相見,又歡喜,又難受,不由得摟著哭了起來。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,說起毒蛇厲害,都是毛髮直豎。

  到得第六日上,那姓潘的說道:「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,我已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。」韋小寶謝了。

  不多時進來一人,四十來歲年紀,文士打扮,神情和藹可親。問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,說道:「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,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,那蛇也立即逃去,決不敢咬人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如此。怪不得潘大哥他們都不怕。」陸先生給他看了傷,取出六顆藥丸,道:「你服三顆,另三顆給你的同伴,每日服一顆。」韋小寶深深致謝,取出二百兩銀票,道:「一點兒醫金,請先生別見笑。」

  陸先生吃了一驚,笑道:「哪用得著這許多?公子給我二兩銀子,已多謝得很了。」韋小寶執意要給,陸先生謝了收下,笑道:「公子厚賜,卻之不恭。公子在這裏恐怕住得也氣悶了,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捨下喝一杯如何?」韋小寶大喜,一口答允。

  傍晚時分,陸先生派了兩乘竹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。這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椅,兩邊穿了竹杠,前後有人相抬,島居簡陋,並沒真的轎子。

 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,溪水淙淙,草木清新,頗感心曠神怡,只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草,便栗栗危懼,唯恐有毒蛇躥將出來。轎行七八里,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。那屋子的牆壁屋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,看來甚是堅實。江南河北,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。

  陸先生迎了出來,請二人入內。到得廳上,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迎客,是陸先生的妻子。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,顯得十分親熱。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,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,四壁掛滿了字畫,看來這陸大夫是個風雅之士。

  陸先生道:「在下僻處荒島,孤陋寡聞之極。韋公子來自中原勝地,華族子弟,眼界既寬,鑒賞必精,你看這幾幅書畫,還可入方家法眼麼?」

  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言語,韋小寶半句也不懂。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,抬頭看去,見圖畫中一張畫的是山水,另一張畫上有只白鶴,有只烏龜,笑道:「這只老烏龜倒很好玩。」陸先生微微一怔,指著一幅立軸,道:「韋公子,你瞧這幅石鼓文寫得如何?」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,像是畫符一般,點頭道:「好,很好!」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,道:「這一幅臨的是秦琅玡台刻石,韋公子以為如何?」

 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,未免無味,搖頭道:「這一幅寫得不大好。」陸先生肅然起敬,道:「倒要請韋公子指點,這幅字的敗筆缺失,在於何處。」韋小寶道:「敗筆很多,勝筆甚少!」他想既有「敗筆」,自然也有「勝筆」了。

  陸先生乍聞「勝筆」兩字,呆了一呆,道:「高明,高明。」指著西壁一幅草書,道:「這幅狂草,韋公子以為如何?」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,搖頭道:「這幾個字墨幹了,也不蘸墨。嗯,這些細線拖來拖去,也不擦乾淨了。」陸先生一聽,臉色大變。草書講究墨法燥濕,筆潤為濕,筆枯為燥,燥濕相間,濃淡有致,因燥顯濕,以濕襯燥,陰陽映帶,如雲霞障天,方為妙書。至於筆劃相連的細線,畫家稱為「遊絲」,或聯數筆,或聯數字,講究賓主合宜,斜角變幻,又有飄帶、折帶種種名色。韋小寶數言之間,便露了底。

 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:「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,兄弟學淺,一字不識,要請韋公子指點。」

 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,宛似五臺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,心念一動,道:「這幾個字我倒識得,那是『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,仙福永享,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!』」

  陸先生滿臉喜容,說道:「謝天謝地,你果然識得此字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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