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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(2)


 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,說道:「婢子雙兒,叩見少奶奶。」韋小寶哈哈大笑。方怡羞得滿臉通紅,急忙閃身,道:「你……你叫我什麼?我……我……不是的。」雙兒站起身來,道:「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,婢子服侍相公,自然叫你少奶奶了。」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一眼,說道:「這人滿嘴胡說八道,莫信他的。你服侍他多久了?難道不知他脾氣麼?我是方姑娘。」雙兒微微一笑,道:「那麼現下暫且不叫,日後再叫好了。」方怡道:「日後再叫什……」臉上又是一紅,將最後一個「麼」字縮了回去。

 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,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,突然之間,她也滿臉飛紅,卻是想起了在五臺山上,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,原來他有個脾氣,愛管年輕姑娘叫老婆。待聽他笑著又問:「我那小老婆呢?」雙兒也就不以為異。

 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,道:「分別了這麼久,一見面也不說正經的,盡耍貧嘴。」當即吩咐眾漢子收拾動身。那些漢子給點了穴道,動彈不得,由雙兒一一解開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早知是你請我去喝酒,恨不得背上生兩隻翅膀,飛過來啦。」方怡又白了他一眼,道:「你早忘了我,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。」韋小寶心中甜甜的,道:「我怎會有一刻忘了你?早知是你叫我啊,別說喝酒,就是喝馬尿、喝毒藥,那也是隨傳隨到,沒片刻停留。」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,道:「別說得這麼好聽,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藥呢?」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笑,朝日映照下豔麗難言,只覺全身暖洋洋的,道:「別說天涯海角,就是上刀山、下油鍋,我也去了。」方怡道:「好,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麼馬難追。」韋小寶一拍胸膛,大聲道:「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麼馬難追。」兩人同時大笑。

  方怡命人牽一匹馬給韋小寶騎,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,自己乘馬和韋小寶並騎而行,迎著朝陽緩緩馳去,眾漢子隨後跟來。方怡道:「你本事也真大,掉了什麼槍花,收了一個武功這等了得的小丫頭?」韋小寶笑道:「哪裏掉什麼槍花了?是她心甘情願跟我的。」

 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屏、徐天川等人行蹤,道:「在那鬼屋裏,你給神龍教那批傢伙擒住了,後來怎生脫險的?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了你們的嗎?」方怡問道:「誰是莊家三少奶?」韋小寶道:「便是那莊子的主人。」方怡搖搖頭,道:「莊子的主人?我們一直沒見到。神龍教要找的是你,他們對你也沒惡意,那章老三找你不到,就放了我們。小郡主他們就在前面,不久就會見到。」轉過頭來,微有嗔色,道:「你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,見面只這一會,已連問了七八次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幾時問了七八次啊?真冤枉。倘若我只見到她,沒見到你,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。」方怡微笑道:「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,這一會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。不過你啊,一張嘴巴比十張嘴巴還要厲害。」

  兩人談談說說,不多時已走了十餘里,早繞過了北京城,一直是向東而行。韋小寶道:「快到了嗎?」方怡慍道:「還遠得很呢!你牽記小郡主,也不用這麼性急,早知你這樣,讓她來接你好得多了,也免得你牽腸掛肚的。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「以後我一句話也不問就是。」方怡道:「你嘴上不問,心裏著急,更加惹人生氣。」她似乎醋意甚濃,韋小寶越聽越高興,笑道:「倘若我心裏有半分著急,我不是你老公,是你兒子。」方怡噗哧一笑,道:「乖……」臉上一紅,下面「兒子」兩字沒說出口。

  行到中午時分,在鎮上打了尖,一行人又向東行。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,眼看離北京已遠,今日已沒法趕回宮裏去見康熙,心想:「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時回報,就算我在五臺山多耽擱了,又或者給胖頭陀擒住不放,遲幾日回宮,卻有何妨?」

 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干的閒話。當日在皇宮之中,兩人雖同處一室,但多了個沐劍屏,方怡頗為矜持,此刻並騎徐行,卻是笑語殷勤,不再故作莊重。餘人識趣,遠遠落在後面。韋小寶情竇初開,在皇宮中時叫她「老婆」,還是玩笑占了六成,輕薄討便宜占了三成,只有一成才有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。此日別後重逢,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,一時柔語淺笑,不由得動情,見她騎了大半日馬,雙頰紅暈,滲出細細汗珠,說不出的嬌美可愛,呆呆地瞧著,不由得癡了。

  方怡微笑問道:「你發什麼呆?」韋小寶道:「好姊姊,你……你真是好看。我想……我想……」方怡道:「你想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說了你可別生氣。」方怡道:「正經的話,我不生氣,不正經的,自然生氣。你想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想,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,我不知可有多開心。」

  方怡橫了他一眼,板起了臉,轉過頭去。韋小寶急道:「好姊姊,你生氣了麼?」方怡道:「自然生氣,生一百二十個氣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話再正經也沒有了,我……我是真心話。」方怡道:「在宮裏時,我早發過誓,一輩子跟著你、服侍你,還有什麼真的假的?你說這話,就是自己想變心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,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,親親她嬌豔欲滴的面龐。當下伸出右手,拉住她左手,道:「我怎麼會變心?一千年、一萬年也不變心。」方怡道:「你說這話便是假的,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、一萬年好活,除非你是烏……」說到這「烏」字,哧的一笑,轉過了頭,一隻手掌仍讓他握著。

 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,心花怒放,笑道:「你待我這樣好,我永遠不會做小烏龜。」妻子偷漢,丈夫便做烏龜,這句話方怡自也懂得。她俏臉一板,道:「沒三句好話,狗嘴裏就長不出象牙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,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嘴裏長出象牙來,那可難得緊了。」方怡伏鞍而笑,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。

  兩人一路說笑,傍晚時分,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。次晨韋小寶命于八雇了一輛大車,和方怡並坐車中。兩人說到情濃處,韋小寶摟住她腰,吻她面龐,方怡也不抗拒,可是再有非份逾越,卻一概不准了。韋小寶於男女之事,原也似懂非懂,至此為止,已是大樂。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,坐擁玉人,走到天涯海角,回過頭來,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。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,就算走完了,老路再走幾遍又何妨?天天行了又宿,宿後又行,只怕方怡忽說已經到了。

  身處溫柔鄉中,什麼皇帝的詔令,什麼《四十二章經》,什麼五臺山上的老皇爺,盡數置之腦後,迷迷糊糊地不知時日之過,道路之遙。

  一日傍晚,車馬到了大海之濱,方怡攜著他手,走到海邊,輕輕地道:「好弟弟,我和你駕船出洋,四海遨遊,過神仙一般的日子,你說好是不好?」說這話時,拉著他手,將頭靠在他肩頭,身子軟軟的,似已全無氣力。

 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,防她摔倒。只覺她絲絲頭髮擦著自己面頰,腰肢細軟,微微顫動。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,隱隱覺得頗為不妥,但當此情景,這一個「不」字,又如何說得出口?

 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,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,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,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,再將餘人陸續接上。于八見要上船,說道自己暈船,說什麼也不肯出海。韋小寶也不勉強,賞了他一百兩銀子。于八千恩萬謝地回山西去了。

  韋小寶進入船艙,只見艙內陳設富麗,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氈,桌上擺滿茶果細點,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。心想:「好姊姊待我這樣,總不會有意害我。」船上兩名僕役拿上熱手巾,讓二人擦臉,隨即送上兩碗面來。面上鋪著一條條黑黑的雞絲,入口鮮美,略有腥氣,滋味與尋常雞絲又有不同。只覺船身晃動,已揚帆出海。

  舟中生涯,又別有一番天地。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,言笑不禁,直到深夜,服侍他上床後,才到隔艙安睡,次日一早,又來幫他穿衣梳頭。韋小寶心想:「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監,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,什麼時候才跟她說穿?」

  舟行數日,這日兩人偎倚窗邊,同觀海上日出,見海面金蛇萬道,奇麗莫名。方怡歎道:「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,只道定然命喪宮中,哪知道老天爺保佑,竟會遇著了你,今日更同享此福。好弟弟,你的身世,我可一點也不明白,你怎麼進宮,又怎樣學的武功?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我正想跟你說,就只怕嚇你一跳,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。」

 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,低聲道:「倘若我聽了歡喜,那是最好,就算是我不愛聽的,只要你說的是真話,那……那……我也不在乎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姊姊,我就跟你說真話,我出生在揚州,媽媽是妓院裏的。」方怡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顫聲問道:「你媽媽在妓院裏做事?是給人洗衣、燒飯,還是……還是掃地、斟茶?」

 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,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,心中登時一片冰涼。知她對「妓院」十分地鄙視,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女,只怕這一生之中,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。當即哈哈一笑,說道:「我媽媽在妓院裏時還只六七歲,怎能給人洗衣燒飯?」

  方怡臉色稍和,道:「還只六七歲?」韋小寶順口道:「韃子進關後,在揚州殺了不少人,你是知道的了?」延挨時刻,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。方怡道:「是啊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外公是明朝大官,在揚州做官,韃子攻破揚州,我外公抗敵而死。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,流落街頭。揚州妓院裏有個豪富嫖客,見她可憐,把她收去做小丫頭。一問之下,好生敬重我外公,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,帶回家去,又做千金小姐。後來嫁了我爸爸,他是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。」

  方怡將信將疑,道:「原來如此。先前還嚇了我一跳,還道你媽媽淪落在妓院之中,給人做女傭,服侍那些不識羞恥、人盡可夫的……壞女人。」

 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,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「不識羞恥的壞女人」。聽方怡這麼說,不由得心中有氣,暗道:「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?他媽的,我瞧貨真價實是不識羞恥、人盡可什麼的。」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,這一來,可什麼都說不出口了。索性信口胡吹,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,說了個天花亂墜,但所說的廳堂房舍、家具擺設,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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