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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(3)


  雙兒雙手接過,道:「多謝相公。」掛在頸中,珠上寶光流動,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。

  莊夫人道:「雙兒的父母,也是給鼇拜那廝害死的。她家裏沒人了,她雖給我們做丫頭,其實是好人家出身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她斯文有禮,一見便知道。」

  莊夫人道:「恩公去五臺山,不知是打算明查,還是暗訪?」韋小寶道:「那自然是暗訪的了。」莊夫人道:「五臺山各叢林廟分青黃,盡有臥虎藏龍之士,恩公務請小心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多謝吩咐。不過你叫我恩公,可不敢當了。你叫我小寶好啦。」

  莊夫人道:「那可不敢當。」站起身來,說道:「一路珍重,未亡人恕不遠送了。」向雙兒道:「雙兒,你出此門後,便不是莊家的人了。此後你說什麼話,做什麼事,一概和舊主無涉,你如在外面胡鬧,我莊家可不能庇護你。」說這句話,神色之間甚是鄭重。雙兒應了。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,走了進去。

  眼見窗紙上透光,天漸漸亮了。雙兒進去拿了一個包袱出來,連韋小寶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。韋小寶道:「咱們走吧!」雙兒道:「是!」低下了頭,神色淒然,不住向後堂望去,顯是和莊夫人分別,頗為戀戀不捨。她兩眼紅紅的,适才定是哭過了。

  韋小寶走出大門,雙兒跟在身後。其時大雨已止,但山間溪水湍急,到處都是水聲。韋小寶走出數十步,回首向那大屋望去,但見水氣彌漫,籠罩在牆前屋角,再走出數十步,回頭白濛濛的,什麼都看不到了。

  他歎了口氣,道:「昨晚的事,真像是做夢一般。雙兒,夫人最後跟你說那幾句話,是什麼意思?」雙兒道:「三少奶說,我以後只服侍相公,不管說什麼、做什麼,都跟她莊家沒干係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麼,我那些同伴到底到哪裏去了,你可以跟我說啦!」

  雙兒一怔,道:「是。相公那些同伴,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,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們逮住了,但後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,卻一古腦兒地都搶了去。三少奶說,咱們是女流之輩,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鬥動粗,再說,也未必鬥得過,暫且由得他們,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幾位同伴。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,也就走了,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。」

  韋小寶點點頭,對方怡和沐劍屏的處境頗為擔心。雙兒道:「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說,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。那人親口答允了的。」韋小寶歎道:「神龍教這些傢伙,只怕說話如同放屁,唉,可也沒法子。」又問:「三少奶會武功麼?」雙兒道:「會的,不但會,而且很了得。」

  韋小寶搖了搖頭,道:「她這麼風也吹得倒的人,怎麼武功會很了得?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,三少爺又怎會給鼇拜殺死?」雙兒道:「老太爺、三少爺他們遇害之時,幾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。那時男的都給鼇拜捉到北京去殺了,女的要充軍到甯古塔去,說什麼給披甲人為奴。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,殺死了解差,把我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,安頓在這裏,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。」韋小寶才漸漸明白。

  其時天已大亮,東方朝暾初上,一晚大雨,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。韋小寶直到此刻,才半點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。問道:「你們屋子裏放了這許多靈堂,那都是給鼇拜害死的眾位老爺、少爺?」

  雙兒道:「正是。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,從不跟外邊人來往。附近鄉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,我們總是裝神扮鬼,嚇走了他們。所以大家說這是間鬼屋,近一年來,誰也不敢過來了,想不到相公昨晚會來。三少奶說,我們大仇未報,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。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、少爺們的名字,要是外人見了,可大大的不便,相公昨晚問起,我不敢說。不過三少奶說道,從今以後,我只服侍相公,跟莊家沒了干係,自然是什麼都不能再瞞你了。」

  韋小寶喜道:「是啊。我跟你說,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,桂公公什麼的,卻是假名。你是我韋家的人,不是桂家的人。」雙兒甚喜,道:「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,我決不會洩露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這真名也不是什麼大秘密,天地會中的兄弟,就有許多人知道。」

  雙兒道:「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夥動手之時,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。見到他們會念咒,嘴裏嘰哩咕嚕地念咒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『洪教主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。』這種咒語,我也會念。」雙兒道:「三少奶說,他們嘴裏這麼念咒,暗底裏一定還在使什麼別的法術,否則不會突然一念咒,手底下的功夫就會大增。後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,三少奶在窗外聽,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燈火,用漁網把一夥人都拿了。」

  韋小寶一拍大腿,叫道:「妙極!用漁網來捉人麼?那好得很啊。」雙兒道:「三少奶說,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麼了不起,就是妖法厲害,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,一引他出來,就熄了燈火,漁網這樣一罩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捉到了一隻老王八。」

  雙兒嘻嘻一笑,道:「山背後有個湖,我們夜間常去打魚。我們在湖州時,莊家大屋靠近太湖,那湖可大了。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,租給漁人打魚。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網捉魚的法子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們果然是湖州人,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麼好吃。三少爺到底怎麼給鼇拜害死的?」

  雙兒道:「三少奶說,那叫做『文字獄』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蚊子肉?蚊子也有肉?」雙兒道:「不是蚊子,是文字,寫的字哪!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,學問好得很,他瞎了眼睛之後,作了一部書,書裏有罵滿洲人的話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嘖嘖嘖,了不起,瞎了眼睛還會作書寫文章。我眼睛不瞎,見了別人寫的字還是不識,我這可叫做『亮眼瞎子』了!」雙兒道:「老太太常說,世道不對,還是不識字的好。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,每一位遭難的老爺、少爺,個個都是學士才子,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。就因為做文章,這才做出禍事來啦。不過三少奶說,滿洲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,我們偏偏要讀,偏偏要做,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你會不會做文章?」雙兒嘻地一笑,道:「相公真愛說笑話,小丫頭怎麼會做文章?三少奶教我讀書,也不過讀了七八本。」韋小寶「嘩」的一聲,說道:「你讀了七八本書!那比我行得多了。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。」雙兒笑道:「相公不愛讀書,老太太一定喜歡你。她說一到清朝,敗家子才讀書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對!我瞧鼇拜那廝也不大識字,定是拍馬屁的傢伙說給他聽的。」雙兒道:「是啊。我們大少爺作的那部書,叫做什麼《明史》,書裏頭有罵滿洲人的話。有個壞人名叫吳之榮,拿了書去向鼇拜告發。事情一鬧大,害死了好幾百人,連賣書的書店老闆、買書來看的人,都給捉去殺了頭。相公,你在北京城裏,可見過這個吳之榮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還沒見過,慢慢地找,總找得著。雙兒,我想拿你換一個人。」雙兒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要拿我去送給人?」韋小寶道:「不是送給別人,是換一個人。」雙兒眼圈兒早已紅了,急得要哭了出來,道:「什麼……什麼換一個人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三少奶將你送給了我,這樣一份大禮,可不容易報答。我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廝捉了來,去送給你三少奶。那麼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。」

  雙兒破涕為笑,右手輕輕拍胸,說道:「你嚇了我一跳,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道:「你怕我不要你,就急成這樣。你放心,人家就是把金山、銀山、珍珠山、寶石山堆在我面前,也換不了你去。」

  說話之間,兩人已走到山腳下,但見晴空如洗,萬里無塵,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「鬼屋」避雨的狼狽情景,當真大不相同。只是徐天川、方怡、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,不知能否脫險,憑著自己的本事,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,多想既然無用,不如不想。

  行出數里,來到一個市集,兩人找了家麵店,進去打尖。韋小寶坐下後,雙兒站在一旁侍候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這可別客氣啦,坐下來一起吃吧。」雙兒道:「不成,我怎麼能跟相公一桌吃飯?太沒規矩啦。」韋小寶道:「管他媽的什麼規矩不規矩。我說行,就行。等我吃完了你再吃,多耽擱時候。」雙兒道:「相公一吃完,咱們就走。我買些饅頭,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,不會耽擱的。」韋小寶歎道:「我有個怪脾氣,一個人吃東西,肚子一定作怪,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兒吃,待會兒肚子疼起來,那可有得受的了。」

  雙兒嫣然一笑,只得拉張長凳,斜斜地坐在桌子角邊。

  兩人吃完了面,韋小寶說道:「你穿女裝,路上很多人都瞧你,因為你生得太好看了。到得前面市鎮之上,你可得改裝,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。」雙兒道:「是。我改什麼裝?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你改了男裝吧。」

  取出一塊碎銀子,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,車行三十餘里後,到了一座大市鎮。韋小寶遣去車夫,赴客店投宿,取出銀子,命雙兒去購買衣衫改裝。雙兒買了衣衫回店,穿著起來,扮作了一個俊俏的小書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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