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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(2)


  韋小寶見這少婦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,不施脂粉,臉色蒼白,雙眼紅紅的,顯是剛哭泣過來。燈下見她赫然有影,雖陰森森的,卻多半不是鬼魅,心下忐忑不安,應道:「是,是!」側身在椅上坐下,說道:「三少奶,多謝你的湖州粽子,真正好吃得很。」

  那少婦道:「亡夫姓莊,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。桂相公在宮裏多少年了?」韋小寶心想:「剛才黑暗之中,有個女人來問殺鼇拜之事,我認了是我殺的,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子給我吃。看來這一寶是押對了。」說道:「也不過一年多些。」莊夫人道:「桂相公手刃奸相鼇拜的經過,能跟小女子一說嗎?」

  韋小寶聽她把鼇拜叫作「奸相」,更加放心。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,不論別的兩張是什麼牌,翻出牌來,總之是有殺無賠,最多是和過。當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、鼇拜如何反抗,眾小監如何一擁而上,卻給他殺死數人,自己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睛這才擒住等情說了,只是康熙拔刀傷他,卻說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鼇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。

  莊夫人不發一言,默默傾聽,聽到鼇拜殺了不少小太監,韋小寶被他打倒,康熙逃入桌底,神情大為緊張,待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鼇拜眼睛、刀刺其背、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,不由得輕輕籲了口氣。韋小寶聽慣了說書先生說書,何處當頓,何處當揚,關竅拿捏得恰到好處。何況這事他親身經歷,種種細微曲折之處,說得甚是詳盡,再加上些油鹽醬醋,聽他說這故事,比他當時擒拿鼇拜的實況,只怕還多了好幾分驚心動魄。

  莊夫人道:「原來是這樣的。外邊傳聞,那也不盡不實得很,說什麼桂相公武功了得,跟鼇拜大戰三百回合,使了絕招將他制伏。想那鼇拜號稱『滿洲第一勇士』,桂相公武功再高,終究年紀還小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當真打架,就有一百個小桂子,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。」

  莊夫人道:「後來鼇拜卻又是怎樣死的?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,那麼必是武林中人。不必扯謊之時就不可扯謊,以免辛辛苦苦贏來的錢,一鋪牌又輸了出去。」於是據實將康熙如何派他去察看鼇拜,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,自己如何錯認來人是鼇拜部屬,如何奮身鑽入囚室,殺了鼇拜等情一一說了,最後道:「這些人原來是鼇拜的對頭,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好漢。他們見我殺了鼇拜,居然對我十分客氣,說為他們報了大仇。」

  莊夫人點頭道:「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為弟子,又當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,原來都由於此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你都知道了,還問我幹什麼?」說道:「我卻是胡裏胡塗,什麼也不懂的。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,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。」他不知莊夫人與天地會是友是敵,先來個模棱兩可再說。

  莊夫人沉思半晌,說道:「桂相公當時在囚室中殺死鼇拜,用的是什麼招數,可以使給我看看嗎?」

 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,心想:「這女子邪門得緊,我如胡說八道,大吹牛皮,多半要拆穿西洋鏡,還是老老實實的為妙。」當下站起身來,說道:「我又有什麼屁招數了?」雙手比劃挺匕首戳鼇拜之背,說道:「我什麼功夫也不會,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,亂七八糟,就是這麼幾下子。」

  莊夫人點點頭,說道:「桂相公請寬坐。我叫雙兒去拿些桂花糖來請桂相公嘗嘗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向韋小寶萬福為禮,走進內堂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她請我吃糖,自然沒有歹意了。」終究有些不放心:「這三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,也說不定她道行高,鬼氣不露。」

  只見雙兒捧了一隻青花高腳瓷碟出來,碟中裝了不少桂花糖、松子糖之類,微笑道:「桂相公,請吃糖。」將瓷碟放在桌上,回進內堂。

  韋小寶坐在花廳,吃了不少桂花糖、松子糖,只盼快些天亮。

  過了良久,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,門後、窗邊、屏風畔多了好多雙眼睛,在偷偷向他窺看,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。黑暗之中,難以分辨是人是鬼,只看得他心中發毛。

 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:「桂相公,你殺了奸賊鼇拜,為我們眾家報了血海深仇,大恩大德,不知何以報答。」長窗開處,窗外數十白衣女子羅拜於地。

  韋小寶吃了一驚,忙跪下答禮。只聽得眾女子在地下咚咚磕頭,他也磕下頭去,長窗忽地關了。那老婦說道:「恩公不必多禮,未亡人可不敢當。」但聽得長窗外眾女子嗚咽哭泣之聲大作。

  韋小寶毛骨悚然,過了一會,哭泣之聲漸漸遠去,這些女子便都散了。他如夢如幻,尋思:「到底是人還是鬼?看來……看來……」

  過了一會,莊夫人從內堂出來,說道:「桂相公,請勿驚疑。這裏所聚居的,都是為鼇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,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鼇拜,為我們得報大仇,無不感恩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麼莊三爺也……也是為鼇拜所害了?」莊夫人低頭道:「正是。這裏人人泣血痛心,日夜只盼復仇,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,竟死在桂相公的手下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又有什麼功勞了,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。」

  雙兒將他那個包袱捧了出來,放在桌上。莊夫人道:「桂相公,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答,本當好好款待,才是道理。只是孀居之人,頗有不便,大家商議,想送些薄禮,聊表寸心,但桂相公行囊豐足,身攜鉅款,我們鄉下地方,又有什麼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?至於武功什麼的,桂相公是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,遠勝於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,這可叫人為難了。」

  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的,說道:「不用客氣了。只是我想請問,我那幾個同伴都到哪裏去了?」莊夫人沉思半晌,道:「既承見問,本來不敢不答。但恩公知道之後,只怕有損無益。那幾位恩公的朋友,我們自當竭盡所能,不讓他們有所損傷。他們日後自可再和恩公相會。」

 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用,抬頭向窗子瞧了瞧,心想:「怎地天還不亮?」

  莊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,問道:「恩公明日要去哪裏?」韋小寶心想:「我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,她想必都聽到了,那也瞞她不過。」說道:「我要去山西五臺山。」莊夫人道:「此去五臺山,路程不近,只怕沿途尚有風波。我們想送恩公一件禮物,務請勿卻是幸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人家好意送我東西,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。」

  莊夫人道:「那好極了。」指著雙兒道:「這個小丫頭雙兒,跟隨我多年,做事也還妥當,我們就送了給恩公,請你帶去,此後服侍恩公。」

  韋小寶又驚又喜,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,竟然是一個人。适才雙兒服侍自己,熨衣結辮,省了不少力氣,如有這樣一個又美貌、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,確是快活得很。但此去五臺山,未必太平無事,須得隨機應變,帶著個小丫頭,卻十分不便。說道:「莊夫人送我這件重禮,那真多謝之極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」要推卻不要吧,一來人家送禮,豈可不收?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,也真捨不得不要。只見雙兒低了頭,正在偷看自己,他眼光一射過去,她急忙轉過了頭,臉上一陣暈紅。

  莊夫人道:「不知恩公有何難處?」韋小寶道:「我去五臺山,所辦的事多半很……很不容易,帶著這位姑娘,恐怕不大方便。」莊夫人道:「那倒不用擔心,雙兒年紀雖小,身手卻頗靈便,不會成為恩公的累贅,儘管放心便是。」

 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,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,笑問:「雙兒,你願不願意跟我去?」雙兒低下了頭,細聲道:「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,自然……自然要聽三少奶的吩咐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自己願不願呢?只怕會遇到危險的。」雙兒道:「我不怕危險。」

  韋小寶微笑道:「你答了我第二句話,沒答第一句。你不怕危險,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,你心中卻是不願意了。」雙兒道:「夫人待我恩德深重,相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,夫人叫我服侍相公,我一定盡心。相公待我好,是我命好,待我不好,是我……是我命苦罷啦。」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「你命很好,不會命苦的。」雙兒嘴角邊露出一絲淺笑。

  莊夫人道:「雙兒,你拜過桂相公,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。」

  雙兒抬起頭來,忽然眼圈兒紅了,先跪向莊夫人磕頭,道:「三少奶,我……我……」說了兩個「我」字,輕輕啜泣。莊夫人撫摸她頭髮,溫言道:「桂相公少年英雄,年紀輕輕便已名揚天下。你好好服侍相公,他答允了待你好的。」雙兒應道:「是。」轉過身來,向韋小寶盈盈拜倒。

  韋小寶道:「別客氣!」扶她起來,打開包袱,取出一串明珠,笑道:「這算是我的見面禮!」心想:「這串明珠,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,用來買丫鬟,幾十個都買到了。可是幾十個丫鬟加在一起,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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