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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珮環新鬼泣啼烏(2)


  只聽方怡又道:「其實,他年紀雖小,說話油腔滑調,待咱們二人也當真不壞。這次分手之後,不知什麼時候能再相會。」沐劍屏又是咭的一聲笑,低聲道:「師姊,你在想念他啦!」方怡道:「想他便想他,又怎麼了?」沐劍屏道:「是啊,我也想他。我幾次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,他總說身有要事。師姊,你說這是真的,還是假的?」方怡道:「在飯館中打尖之時,我曾聽得他跟車夫閒談,問起到山西的路程。看來他真要去山西。」沐劍屏道:「他年紀這樣小,一個人去山西,路上要是遇到歹人,可怎麼辦?」方怡歎了口氣,道:「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,不用護送我們,還是護送他的好,可是徐老爺子一定不會肯的。」沐劍屏道:「師姊,我……我想……」方怡道:「什麼?」沐劍屏歎了口氣,道:「沒什麼。」方怡道:「可惜咱二人身上都有傷,否則的話,便陪他一起去山西。現下跟吳師叔、劉師哥他們遇上了,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。」

  劉一舟聽到這裏,頭腦中一陣暈眩,砰的一聲,額頭撞上了窗格。

  方怡和沐劍屏齊聲驚問:「誰啊?」

  劉一舟妒火中燒,便如發了狂,只想:「我去殺了這小子,我去殺了這小子!」搶到前院,牽了一匹馬,打開客店大門,上馬疾奔。他想韋小寶既去山西,便向西行。奔到天明,問明瞭去山西的路程,沿大道追將下來,每見到有單行的大車,便問:「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?」

  韋小寶聽劉一舟說,此中情由是聽得小郡主跟方怡說話而知,料想必是偷聽得來,所知有限,笑道:「劉大哥,你可上了你師妹的大當啦。」劉一舟道:「上了什麼當?」韋小寶道:「方姑娘跟我說,她要好好地氣你一氣。她盡心竭力地救你,可是你半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。」劉一舟急道:「哪……哪有此事?我怎不將她放在心上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送過她一根銀釵,是嗎?銀釵頭上有朵梅花的。」劉一舟道:「是啊!你怎知道?」韋小寶道:「她在宮中混戰之時將銀釵掉了,急得什麼似的,說道這是她心上人給的東西,說什麼也不能掉了,就是拚了性命不要,也要去找回來。」劉一舟一呆,沉吟道:「她……她待我這麼好?」韋小寶道:「當然啦,那難道還有假的?」劉一舟問:「後來怎樣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這樣扭住了,我痛得要命,怎能說話?」

  劉一舟道:「好吧!」他聽得方怡對待自己如此情深,怒火已消了大半,又想反正這孩子逃不出自己掌心,鬆開了手,又問:「後來怎樣?」

  韋小寶給他握得一條胳臂又痛又麻,慢慢將匕首插入靴筒,見手腕上紅紅的腫起了一圈手指印,說道:「沐王府的人就愛抓人手腕,你這樣,白寒楓也這樣。沐家拳中這一招『龜抓手』,倒也了得。」他將「龜抓手」這個「龜」字說得甚是含糊,劉一舟沒聽明白,也不加理會,又問:「方師妹失了我給她的那根銀釵,後來怎樣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給你的烏龜爪子抓得氣也喘不過來,須得歇一歇再能說話。總而言之,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,這可有老大干係。」

  這次劉一舟聽明白了「烏龜爪子」四字。但他惱怒的,只是韋小寶騙得方怡答允嫁他,至於口頭上給他占些便宜,卻也並不在乎,又聽他說「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,這可有老大干係」,自是十分關心,忙道:「快說!別拖拖拉拉的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總得坐了下來,慢慢歇一會,才有力氣說話。」劉一舟沒法,只得跟著他來到林邊的一株大樹下,見他在樹根上坐了,當即並肩坐在他身畔。

  韋小寶歎了口氣,道:「可惜,可惜。」劉一舟甚是擔心,忙問:「可惜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可惜你師妹不在這裏,否則她如能和你並肩坐在這裏,跟你談情說愛,她才真的歡喜了。」劉一舟大樂,忍不住笑了出來,問道:「你怎知道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聽她親口說過的。那天她掉了銀釵,冒著性命危險,沖過了清宮侍衛把守的三道關口,雖然身受重傷,還是殺了三名清宮侍衛,將銀釵找了回來。我說:『方姑娘啊,你忒也笨了,一根銀釵,值得幾錢?我送一千兩銀子給你,這種釵子,咱們一口氣去打造它三四千枝。你每天頭上插十枝,天天不同,一年三百六十日,天天插的還都是新釵子。』方姑娘說:『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麼?這是我那親親劉師哥送給我的,你送給我一千枝一萬枝,就算是黃金釵兒、珍珠釵兒,又哪及得上我親親劉師哥給我的一隻銀釵、銅釵、鐵釵?』劉大哥,你說這方姑娘可不挺胡塗麼?」

  劉一舟聽了這番話,歡喜得口也合不攏來,問道:「怎麼……她怎麼半夜裏跟小郡主說話,說的又是另一套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半夜三更的,在她們房外偷聽說話,是不是?」劉一舟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也不是偷聽,我夜裏起身小便,剛好聽見。」韋小寶道:「劉大哥,這可是你的不是了。你什麼地方不好小便,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,那可不臭氣沖天,熏壞了兩位羞花閉月的姑娘?」劉一舟道:「是,是!後來我方師妹怎麼說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肚子餓得很,沒力氣說話,你快去買些東西給我吃。我吃得飽飽的,你方師妹那些叫人聽了肉麻之極的話,我才說得出口。」他只盼把劉一舟騙到市鎮之上,就可在人叢中溜走脫身。

  劉一舟道:「什麼叫人聽了肉麻之極?方師妹正經得很,從來不說肉麻的話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吧,她正經得很,從來不說肉麻的話。她說:『我那親親劉師哥!』又說:『我那個又體貼、又漂亮的劉師哥!』他媽的,你聽了不肉麻,我可越聽越難為情。哼,也不害臊,說這種話!」劉一舟心花怒放,卻道:「不會吧?方師妹怎會說這種話?」韋小寶道:「好,好!算是我錯了。劉大哥,我要去找東西吃,失陪了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

  劉一舟正聽得心癢難搔,如何肯讓他走,忙在他肩頭輕輕一按,道:「韋兄弟別忙走!我在路上買了幾張作乾糧的薄餅,你先吃了,說完話後,到前面鎮上,我再好好請你喝酒吃面,跟你賠不是。」說著打開背上包裹,取了幾張薄餅出來。

  韋小寶接了一張薄餅,撕了一片,在口中嚼了幾下,說道:「這餅鹹不鹹、酸不酸的,算什麼玩意兒?你倒吃給我看看。」將那缺了一角的薄餅還給他。

  劉一舟道:「這餅硬了,味道自然不大好,咱們對付著充充饑再說。」說著將餅撕下一片來吃了。

  韋小寶道:「這幾張不知怎樣?」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地挑選,翻了幾翻,說道:「他媽的尿急,小便了再來吃。」走到一棵大樹邊,轉過了身子,拉開褲子撒尿。

  劉一舟目不轉睛地瞧著他,怕他突然拔足逃走。

  韋小寶小便後,回過來坐在劉一舟身畔,又將幾張薄餅翻來翻去,終於挑了一張,撕開來吃。劉一舟追趕了大半天,肚子早已餓了,拿了一張薄餅也吃,一面吃,一面說道:「難道方師妹跟小郡主這麼說,是故意慪我來著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又不是你方師妹肚子裏的蛔蟲,怎知道她的心思?你是她的親親好師哥,怎麼你不知道,反來問我?」劉一舟道:「好啦!剛才是我魯莽,得罪了你,你可別賣關子啦!」韋小寶道:「既這麼說,我跟你說真心話吧。你方師妹十分美貌,我倘若不是太監,原想娶她做老婆的。不過就算我不娶她,只怕也輪不到你。」劉一舟急問:「為什麼?為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不用性急,再吃一張薄餅,我慢慢跟你說。」

  劉一舟道:「他媽的,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,吊人胃口……」說到這裏,忽然身子晃了一晃。韋小寶道:「怎麼?不舒服麼?這餅子只怕不大乾淨。」劉一舟道:「什麼?」站起身來,搖搖擺擺地轉了個圈子,突然摔倒在地。

  韋小寶哈哈大笑,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,說道:「咦!你的薄餅裏怎會有蒙汗藥?定是你想迷倒你師妹,卻自己胡裏胡塗地吃了。」劉一舟唔了一聲,已然人事不知。

  韋小寶又踢了兩腳,見他全然不動,於是解下他腰帶褲帶,將他雙足牢牢綁住,又把他雙手反綁了。見大樹旁有塊石頭,用力翻開,露出一洞,下面是一堆亂石,將亂石一塊塊搬出,挖了個五尺來深的土洞,笑道:「老子今日活埋了你。」將他拖到洞中,豎直站著,將石塊泥土扒入洞中,用勁踏實,泥土直埋到他上臂,只露出了頭和肩膀。

  韋小寶甚是得意,走到溪水旁,解下長袍浸濕了,回到劉一舟身前,扭絞長袍,將溪水淋在他頭上。

  劉一舟給冷水一激,慢慢醒轉,一時不明所以,欲待掙扎,卻絲毫動彈不得。只見韋小寶抱膝坐在一旁,笑吟吟地瞧著自己,過了一陣,才明白著了他道兒,又掙了幾下,直是紋風不動,說道:「好兄弟,別開玩笑啦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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