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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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韋小寶道:「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。」想起從前跟康熙比武摔跤的那間屋子十分清靜,從沒第三人到來,當下扶著二人出屋。 沐劍屏斷了腿,拿根門閂撐了當拐杖。方怡走一步,便胸口一痛。韋小寶右手攬住她腰間,半扶半抱,向前行去。好在天色已黑,他又盡揀僻靜的路走,撞到幾個不相干的太監,也沒人留意。到得屋內,三人都松了口氣。韋小寶轉身將門閂上,扶著方怡在椅子上坐了,低聲道:「咱們在這裏別說話,外面便是走廊,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麼僻靜。」 夜色漸濃,初時三人尚可互相見到五官,到後來只見到朦朧的身影。沐劍屏嫌韋小寶結的辮子不好看,自己解開了又再結過。方怡拉過自己辮子在手中搓弄,忽然輕輕「啊」的一聲。韋小寶低聲問道:「怎麼?」方怡道:「沒什麼,我掉了根銀釵子。」沐劍屏道:「啊,是了,我解開你頭髮時,將你那根銀釵放在桌上,打好了辮子,卻忘記給你插回頭上。真糟糕,那是劉師哥給你的,是不是?」方怡道:「一根釵子,又打什麼緊了?」 韋小寶聽她雖說並不打緊,語氣其實十分惋惜,心想:「好人做到底,我去悄悄給她取回來。」當下也不說話,過了一會,說道:「肚裏餓得很了,挨到明天,只怕沒力氣走路。我去找些吃的。」沐劍屏道:「快回來啊。」 韋小寶道:「是了。」走到門邊,傾聽外面無人,開門出去。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處,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,繞到屋後聽了良久,確知屋子內外無人,這才推開窗子,爬了進去。其時月光斜照,見桌上果然放著一根銀釵。這銀釵手工甚粗,最多值得一二錢銀子,心想:「劉一舟這窮小子,送這等寒磣的禮物給方姑娘。」在銀釵上吐了口唾沫,又在鞋底擦上些泥汙,放入衣袋,從錫罐、竹籃、抽屜、床上擱板等處胡亂拿些糕餅點心,塞入紙盒,揣進懷中。 正要從窗口爬出,忽見床前赫然有一對紅色金線繡鞋,鞋中竟然各有一隻腳。 韋小寶嚇了一大跳,淡淡月光下,見一對斷腳上穿了一雙鮮豔的紅鞋,甚是可怖。隨即明白:柳燕的屍身為化屍粉化去時,床前地面不平,屍身化成的黃水流向床底,留下兩隻腳沒化去。他轉過身來,待要將兩隻斷腳踢入黃水之中,但黃水已幹,化屍粉卻已包入包袱,留在方怡與沐劍屏身邊,心念一轉,童心忽起:「他媽的,老子這次出宮,再也見不到老婊子了,老子把這兩隻腳丟入她屋中,嚇她個半死。」取過一件長衫,裹住一雙連鞋的斷腳,牢牢包住,爬出窗外,悄悄向慈甯宮行去。 離慈甯宮將近,便不敢再走正路,閃身花木之後,走一步,聽一聽,心想:「倘若一個不小心,給老婊子捉到了,那可是自投羅網。」又覺有趣,又感害怕,一步步地走近太后寢宮。手心中汗水漸多,尋思:「我把這對豬蹄子放在門口的階石上,她明天定會瞧見。如投入天井,畢竟太過危險。」 輕輕地又走前兩步,忽聽得一個男人聲音說道:「阿燕怎麼搞的,怎地到這時候還沒回來?」韋小寶大奇:「屋中怎會有男人?這人說話的聲音又不是太監,莫非老婊子有了姘頭?哈哈,老子要捉姦!」他心中雖說要「捉姦」,可是再給他十倍膽子,卻也不敢,但好奇心大起,決不肯就此放下斷腳而走。 向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足地走了幾步,每一步都輕輕提起,極慢極慢地放下,以防踏到枯枝,發出聲響。只聽那男人哼了一聲,說道:「只怕事情有變。你既知這小鬼十分滑溜,怎地讓阿燕獨自帶他去?」韋小寶心道:「原來你是在說你老子。」 只聽太后道:「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,人又機警,步步提防,哪會出事?多半那部經書放在遠處,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。」那男人道:「能夠拿到經書,自然很好,否則的話,哼哼!」這人語氣嚴峻,對太后如此說話,實是無禮已極。韋小寶越來越奇怪:「天下有誰能對她這般說話?難道老皇帝從五臺山回來了?」想到順治皇帝回宮,大為興奮,心想定將有出好戲上演。奇怪的是,附近竟沒一名宮女太監,敢情都給太后遣開了。 只聽得太后說道:「你知我已盡力而為。我這樣的身分,總不能親自押著個小太監,在宮裏走來走去。我踏出慈甯宮一步,宮女太監就跟了一大串,還能辦什麼事?」那男人道:「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嗎?要不然就通知我,讓我押他去拿經書。」太后道:「我可不敢勞你的駕。你在這裏,什麼形跡也不能露。」那男人冷笑道:「遇到了這等大事,還管什麼?我知道,你不肯通知我,是怕我搶了你的功勞。」太后道:「有什麼好搶的?有功勞是這樣,沒功勞也是這樣。只求太平無事地多挨上一年罷了。」語氣中充滿怨懟。 韋小寶若不是清清楚楚認得太后的聲音,定會當做是個老宮女在埋怨自辯。那兩人的說話都壓低了嗓子,但相距既近,靜夜中別無其他聲息,決不致聽錯,聽他二人說什麼「搶了功勞」,那麼這男子又不是順治皇帝了。 他好奇心再也無法抑制,慢慢爬到窗邊,找到了窗上一個小洞,向內張去。這般站在窗外偷看,他在麗春院自幼便練得熟了,心道:「從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媽媽,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。」只見太后側身坐在椅上,一個宮女雙手負在身後,在房中踱步,此外更無旁人,心想:「那男人卻到哪裏去了?」只見那宮女轉過身來,說道:「不等了,我去瞧瞧。」 她一開口,韋小寶嚇了一跳,原來這宮女一口男嗓,剛才就是她在說話。韋小寶在窗孔中只瞧得到她胸口,瞧不見她臉。 太后道:「我和你同去。」那宮女冷笑道:「你就是不放心。」太后道:「那又有什麼不放心了?我疑心阿燕有甚古怪,咱二人聯手,容易制他。」那宮女道:「嗯,那也不可不防,別在陰溝裏翻船。這就去吧!」 太后點點頭,走到床邊,掀開被褥,又揭起一塊木板,燭光下青光閃動,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,她將短劍插入劍鞘,放在懷中。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老婊子床上還有這麼個機關。她是防人行刺,短劍不插入劍鞘,那是伸手一抓,拿劍就可殺人,用不著先從鞘中拔出。萬分緊急的當兒,可差不起這麼霎一霎眼的時刻。」 只見太后和那宮女走出寢殿,虛掩殿門,出了慈甯宮,房中燭火也不吹熄,韋小寶心想:「我將這對豬蹄放在她床上那個機關之中,待會她放還短劍,忽然摸到這對豬蹄,管叫嚇得她死去活來。」 只覺這主意妙不可言,當即閃身進屋,掀開被褥,見床板上有個小銅環,伸指一拉,一塊闊約一尺、長約二尺的木板應手而起,下面是個長方形的暗格,赫然放著三部經書,正是他曾見過的《四十二章經》。兩部是他在鼇拜府中所抄得,原來放經書的玉匣已不在了。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綢子鑲紅邊,那晚聽海老公與太后說話,說順治皇帝送給董鄂妃一部經書,太后殺了董鄂妃後據為己有,料想就是這部了。 韋小寶大喜,心想:「這些經書不知有什麼屁用,人人都這等看重。老子這就來個順手牽羊,把老婊子氣個半死。」當即取出三部經書,塞入懷裏。將柳燕那雙腳從長袍中抖入暗格,蓋上木板,放好被褥,將長袍踢入床底,正要轉身出外,忽聽得外房門呀的一聲響,有人推門而進。 這一下當真嚇得魂飛天外,哪料到太后和那宮女回來得這樣快,想也不及想,一低頭便鑽入床底,心中不住叫苦,只盼太后忘記了什麼東西,回來拿了,又去找尋自己,又盼她所忘記的東西,並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。 只聽得腳步聲輕快,一人躥了進來,果是個女子,腳上穿的是雙淡綠鞋子,褲子也是淡綠,瞧褲子形狀是個宮女,心想:「原來是服侍太后的宮女,她身有武功,不會是蕊初。她如不馬上出去,可得將她殺了。最好她走到床前來。」輕輕拔出匕首,只待那宮女走到床前,一刀自下而上,刺她小腹,包管她莫名其妙地就此送命。 只聽得那宮女開抽屜,開櫃門,搬翻東西,在找尋什麼物事,卻始終不走到床前,跟著聽得嗤嗤幾聲響,她用什麼利器劃破了兩口箱子。韋小寶一驚:「這人不是尋常宮女,是到太后房中偷盜來的,莫非是來盜《四十二章經》?她手中既有刀劍,看來武功也不會差過老子,我如出去,別說殺她,只怕先給她殺了。」聽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陣亂翻,又劃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尋。韋小寶肚裏不住咒駡:「你再不步,老婊子可要回來了。你送了性命不打緊,累得我韋小寶陪你歸天,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。」 那女子找不到東西,似乎十分焦急,在箱中翻得更快。 韋小寶就想投降:「不如將經書拋了出去給她,好讓她快快走路。」 便在此時,門外腳步聲響,只聽得太后低聲道:「我說定是柳燕這賤人拿到經書,自行走了。」那女子聽到人聲,已不及逃走,跨進衣櫃,關上了櫃門。那男子口音的宮女說道:「你當真差了柳燕拿經書?我怎知你說的不是假話?」太后怒道:「你說什麼?我沒派柳燕去拿經書?那麼要她幹什麼去?」那宮女道:「我怎知你在搗什麼鬼?說不定你要除了柳燕這眼中之釘,將她害死了。」太后怒哼一聲,說道:「虧你做師兄的,竟說出這等沒腦子的話來。柳燕是我師妹,我有這樣大的膽子?」那宮女冷冷地道:「你索來膽大,心狠手辣,什麼事做不出來?」 兩人話聲甚低,但靜夜中還是聽得清清楚楚。韋小寶聽太后叫那宮女為「師兄」,而柳燕卻又是她「師妹」,越聽越奇。她二人說話之間,已走進內室,燈光下見房中箱子劃破,雜物散了一地,同時「啊」的一聲,驚叫出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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