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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(6)


  韋小寶只覺眼珠奇痛,只好屈服,叫道:「投降,投降!你別挖我眼珠子,我說就是了。」柳燕放開了手,微笑道:「那才是乖孩子,你好好地說,太后疼你。」

 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,將那只痛眼眨了幾眨,閉起另一隻眼睛,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一會,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」柳燕道:「什麼不對?別裝模作樣了,太后問你的話,快老實回答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這只眼珠子給你撳壞了,瞧出來的東西變了樣,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,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。」

  柳燕也不生氣,笑嘻嘻地道:「那倒挺好玩,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撳壞了吧。」韋小寶退後一步,道:「免了吧,謝謝你啦。」閉起左眼向太后瞧去,搖了搖頭。

  太后大怒,心想:「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,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,現下又這般瞧我,他口中不說,心裏不知在如何罵我,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個什麼畜生腦袋。」冷冷地道:「柳燕,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,免得他東瞧西瞧。」

  韋小寶忙道:「沒了眼珠,怎麼去拿《四十二章經》給你?」太后問道:「你有《四十二章經》?哪裏來的?」韋小寶道:「瑞棟交給我的,他叫我好好收著,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。他說:『小桂子兄弟啊,皇宮裏面,想害你的人很多,倘若將來你有什麼三長兩短,短了兩隻眼珠子或兩條腿子,這部經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。害你的人,眼珠子雖然不瞎,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,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什麼分別,這叫做自作自受!』太后,那部經書是紅綢子封皮,鑲白邊兒的,也不知道是不是。」

  太后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,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,取了他府中所藏的《四十二章經》,卻確是事實。當日瑞棟回報之時,她正急於要殺韋小寶滅口,來不及詢問經書,此刻聽他這麼說,心下又怒又喜;怒的是瑞棟竟將經書交了給這小鬼,喜的是終於探得了下落,說道:「既是如此,柳燕,你就陪了這小鬼去取那經書來給我。倘若經書不假,咱們就饒了他性命,將他還給皇帝算啦。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甯宮來,免得我見了這小鬼就生氣。」

 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,笑道:「小兄弟,咱們去吧!」韋小寶將手一摔,道:「我是男人,你是女人,拉拉扯扯的成什麼樣子。」柳燕只輕輕握住他手掌,哪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強的黏力,牢牢黏住了他手掌,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。柳燕笑道:「你是太監,算什麼男人了?就算真是男子漢,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嗎?你想做我娘,我覺得你跟我娘當真一模一樣。」

  柳燕哪知他是繞了彎子,在罵自己是婊子,呸了一聲,笑道:「姑娘是黃花閨女,你別胡說。」一扯他手,走出門外。

  來到長廊,韋小寶心念亂轉,只盼能想個什麼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,那柄鋒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靴筒裏,如伸左手去拔,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,這女人武功了得,就算自己雙手都有利器,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,心下嘀咕:「他媽的,哪裏忽然鑽了這樣一口大肥豬出來?錢老闆什麼不好送,偏偏送肥豬,我早就覺得不吉利。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,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甯宮,否則她只要出來幫上一幫,老烏龜立時就翹辮子。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來宮裏的,否則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,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。」想到這裏,突然心生一計,帶著她向東而行,徑往乾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,眼前只有去求康熙救命,這肥豬進宮不久,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。

  他只向東跨得一步,第二步還沒跨出,後領一緊,已給柳燕一把抓住。她嘻嘻一笑,問道:「好兄弟,你上哪裏去?」韋小寶道:「我到屋裏去取經啊。」柳燕道:「那你怎麼去上書房?想要皇上救你嗎?」韋小寶忍不住破口而罵:「臭豬,你倒認得宮裏的道路。」

  柳燕道:「別的地方不認得,乾清宮、慈甯宮和你小兄弟的住處,倒還不會認錯。」手勁向右一扭,將他身子扭得朝西,笑道:「乖乖走路,別掉槍花。」她話聲柔和,這一扭勁力卻是極重。韋小寶頸骨格格聲響,痛得大叫,還道頭頸已給她扭斷。

  前面兩名太監聽見聲音,轉過頭來。柳燕低聲道:「太后吩咐過的,你如想逃,又或是出聲呼叫,要我立刻殺了你。」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,驚動了皇帝,康熙也不會違背母后之命。皇帝對自己雖好,決不致為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生氣。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,挑撥他們殺了柳燕。突然腰裏一痛,給她用手肘大力一撞,聽她說道:「想使什麼詭計嗎?」

  韋小寶無奈,只得向自己住處走去。心下盤算:「到得我房中,雖有兩個幫手,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傷,我們三個對一個,還是打不過大肥豬。給她發現了兩人蹤跡,枉自多送了兩人性命。」

  到了門外,他取出鑰匙開鎖,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,弄得叮叮噹當的直響,大聲說道:「臭婆娘,大肥豬,你這般折磨我,終有一日,我叫你不得好死!」柳燕笑道:「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,卻來多管別人閒事。」韋小寶砰的一聲,將門推開,說道:「這經書給不給太后,你都會殺了我的。你當我是傻瓜,想僥倖活命嗎?」柳燕道:「太后既說過饒你,多半會饒了你性命,最多挖了你一對眼珠,斬了你一雙腿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你以為太后待你很好嗎?你害死我之後,太后也必殺了你滅口。」

  這句話似乎說中柳燕的心事。她一呆,隨即在他背上力推。韋小寶立足不定,沖進屋去。他在門外說了這許多話,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聽到,知道來了極兇惡的敵人,自是縮在被窩之中,連大氣也不敢透。

  柳燕笑道:「我沒空等你,快些拿出來。」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。韋小寶一個踉蹌,幾步沖入了內房。柳燕跟了進去。韋小寶一瞥眼,見床前並排放著兩對女鞋。其時天色已晚,房中並無燈燭,柳燕進房後沒立即發現。

  韋小寶暗叫:「不好!」乘勢又向前一沖,將兩雙鞋子推進床下,跟著身子也鑽了進去,心想再來一次,以殺瑞棟之法宰了這頭肥豬,一鑽進床底,右足便想縮轉,右手去摸靴筒中的匕首,不料右足踝一緊,已給柳燕抓住,聽她喝問:「幹什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拿經書,這部書放在床底下。」柳燕道:「好!」諒他在床底也逃不到哪裏去,便放脫了他足踝。韋小寶身子一縮,蜷成一團,拔了匕首在手。柳燕喝道:「拿出來!」韋小寶道:「咦!好像有老鼠,啊喲,啊喲,可不得了,怎地把經書咬得稀爛啦?」

  柳燕道:「你想弄鬼,半點用處也沒有!給我出來!」伸手去抓,卻抓了個空,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。柳燕向前爬了兩尺,上身已在床下,又伸指抓出。

  韋小寶轉過身來,無聲無息地挺匕首刺出。刀尖剛和她右手手背相觸,柳燕便即知覺,反應迅捷之極,手掌翻過探出,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,指力一緊,韋小寶手上已全無勁力,只得鬆手放脫匕首。柳燕笑道:「你想殺我?先挖了你一顆眼珠子。」右手叉住他咽喉,左手便去挖他眼睛。韋小寶大叫:「有條毒蛇!」柳燕驚叫:「什麼?」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叉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松了,身子扭了幾下,伏倒在地。

  韋小寶又驚又喜,忙從床底下爬出,只聽沐劍屏道:「你……你沒受傷嗎?」韋小寶掀開帳子,見方怡坐在床上,雙手扶住劍柄,不住喘氣,那口長劍從褥子上插向床底,直沒至柄。原來她聽得韋小寶情勢緊急,又見柳燕的背脊挺起床褥,便從床上挺劍插落,長劍穿過褥子和棕綳,直刺入柳燕的背心。韋小寶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腳,見她一動不動,欣喜之極,說道:「好……好姊姊,是你救了我性命。」

  憑著柳燕的武功,方怡雖在黑暗中向她偷襲,也必難以得手,但她見韋小寶開鎖入房,絲毫沒想到房中伏得有人,這一劍又是隔著床褥刺下,事先沒半點朕兆,待得驚覺,長劍已然穿心而過。縱是武功再強十倍之人,也沒法避過。只不過真正的高手自重身分,決不會像她這般鑽入床底去捉人而已。

  韋小寶怕她沒死透,拔出劍來,隔著床褥又刺了兩劍。沐劍屏道:「這惡女人是誰?她好凶,說要挖你眼珠子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。」問方怡道:「你傷口痛嗎?」方怡皺著眉頭,道:「還好!」其實剛才這一劍使勁極大,牽動了傷口,痛得她幾欲暈去,額頭上汗水一滴滴地滲出。

  韋小寶道:「過不多久,老婊子又會再派人來,咱們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。嗯,你們兩個女扮男裝,裝成太監模樣,咱們混出宮去。好姊姊,你能行走嗎?」方怡道:「勉強可以吧。」韋小寶取出自己兩套衣衫,道:「你們換上穿了。」

  將柳燕的屍身從床底下拖出來,拾起匕首收好,在屍身上彈了些化屍粉。忙將銀票、金銀珠寶、兩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以及武功秘訣包了個包袱,那一大包蒙汗藥和化屍粉,自然也非帶不可。

  沐劍屏換好衣衫,先下床來。韋小寶贊道:「好個俊俏的小太監,我來給你打辮子。」過了一會,方怡也下床來。她身材比韋小寶略高,穿了他衣衫繃得緊緊的,很不合身,一照鏡子,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
  沐劍屏笑道:「讓他給我打辮子,我給師姊打辮子。」韋小寶拿起沐劍屏長長的頭髮,胡亂打了個松松的大辮。沐劍屏照了照鏡子,說道:「啊喲,這樣難看,我來打過。」韋小寶道:「現下不忙便打過。此刻天已黑了,出不得宮。老婊子不見肥豬回報,又會派人來拿我。咱們先找個地方躲一躲,明兒一早混出宮去。」

  方怡問道:「老……太后不會派人在各處宮門嚴查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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