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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(2)


  陳近南微笑搖頭,說道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。朱三太子好端端在臺灣。臺灣數十萬軍民,天地會十數萬弟兄,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。」

  柳大洪雙眼一瞪,大聲道:「陳總舵主說什麼數十萬軍民,十數萬弟兄,難道想倚多為勝嗎?可是天下千千萬萬百姓,都知永曆天子在緬甸殉國,是大明最後一位皇帝。咱們不立永曆天子的子孫,又怎對得起這位受盡了千辛萬苦、最終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?」他本來聲若洪鐘,這一大聲說話,更加震耳欲聾,但說到後來,心頭酸楚,話聲竟嘶啞了。

  陳近南這次來到北京,原是得悉徐天川為了唐王、桂王正統誰屬之事,與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爭執,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。他一心以反清複明大業為重,倘若清兵尚未打跑,自己夥裏先爭鬥個不亦樂乎,反清大事必定障礙重重。他得訊之後,星夜從河南趕到京城,只盼能以極度忍讓,取得沐王府的原宥。到北京後一問,局面遠比所預料的為佳,天地會在京人眾由韋小寶率領,已和沐王府的首腦會過面,雙方並未破臉,頗有轉圜餘地,待知韋小寶又救了吳立身等三人,則徐天川誤殺白寒松之事,定可揭過無疑。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爭,情勢又趨劍拔弩張。眼見柳大洪說到永曆帝殉國之事,老淚涔涔而下,不由得心中一酸,說道:「永曆陛下殉國,天人共憤。古人言道:『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。』何況我漢人多過韃子百倍?韃子勢力雖大,我大漢子孫只須萬眾一心,何愁不能驅除胡虜,還我河山。沐小公爺、柳老爺子,咱們大仇未報,豈可自己先起爭執?今日之計,咱們須當同心合力,殺了吳三桂那廝,為永曆陛下報仇,為沐老公爺報仇。」

  沐劍聲、柳大洪、吳立身等齊聲道:「對極,對極!」有的人淚流滿面,有的人全身發抖,都激動無比。

  陳近南道:「到底正統在隆武,還是在永曆,此刻也不忙細辯。沐小公爺、柳老爺子,天下英雄,只要是誰殺了吳三桂,大家就都奉他號令!」

  沐劍聲之父沐天波為吳三桂所殺,他日日夜夜所想,就是如何殺了吳三桂,聽陳近南這麼說,首先叫了出來:「正是,哪一個殺了吳三桂,天下英雄都奉他號令。」

  陳近南道:「沐小公爺,敝會就跟貴府立這麼一個誓約,如是貴府的英雄殺了吳三桂,天地會上下都奉沐王府的號令……」沐劍聲接著道:「是天地會的英雄殺了吳三桂,雲南沐家自沐劍聲以次,個個都奉天地會陳總舵主號令!」兩人伸出手來,啪的一聲,擊了一掌。

  江湖之上,倘若三擊掌立誓,那就決計不可再有反悔。

  二人又待互擊第二掌,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一聲長笑,道:「要是我殺了吳三桂呢?」

  東西屋角上都有人喝問:「什麼人?」天地會守在屋上的人搶近查問。接著啪的一聲輕響,一人從屋面躍入天井,廳上長窗無風自開,一個青影迅捷無倫地閃了進來。

  東邊關安基、徐天川,西邊柳大洪、吳立身同時出掌張臂相攔。那人輕輕一縱,從四人頭頂躍過,已站在陳近南和沐劍聲身前。

  關徐柳吳四人合力,居然沒能攔住此人。此人一足剛落地,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,關安基抓住他右肩,徐天川抓住他右脅,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,吳立身則是雙手齊施,抓住了他後腰。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擒拿手法。

  那人並不反抗,笑道:「天地會和沐王府是這樣對付好朋友麼?」

  眾人見這人一身青布長袍,約莫二十五六歲,身形高瘦,瞧模樣是個文弱書生。

  陳近南抱拳道:「足下尊姓大名?是好朋友麼?」

  那書生笑道:「不是好朋友,也不來了。」突然間身子急縮,似乎成了一個肉團。關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,都抓了個空。嗤嗤裂帛聲中,一團青影向上拔起。

  陳近南一聲長笑,右手疾抓。那書生脫卻四人掌握,猛感左腳足踝上陡緊,猶如鐵箍一般箍住。他右足疾出,徑踢陳近南面門。這一腳勁力奇大,陳近南順手提起身畔茶几一擋,啪的一聲,一張紅木茶几登時給他踢得粉碎。陳近南右手甩出,將他往地下擲去。那書生臀部著地,身子卻如在水面滑行,在青磚上直溜出去,溜出數丈,腰一挺,靠牆站起。

  關安基、徐天川、柳大洪、吳立身四人手中,各自抓住了一塊布片,卻是將那書生身上青布長袍各自拉下了一片。這幾下兔起鶻落,迅捷無比。六人出手幹淨利落,旁觀眾人看得清楚,都忍不住大聲喝彩。這中間喝彩聲最響的,還是那「鐵背蒼龍」柳大洪。吳立身連連搖頭,臉上卻是又慚愧、又佩服的神情。

  陳近南微笑道:「閣下既是好朋友,何不請坐喝茶?」那書生拱手道:「這杯茶原是要叨擾的。」踱著方步走近,向眾人團團一揖,在最末的一張椅子上坐下。各人若不是親眼見他顯示身手,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,竟會身負如此上乘武功。

  陳近南笑道:「閣下何必太謙?請上座!」

  那書生搖手道:「不敢,不敢!在下得與眾位英雄並坐,已是生平最大幸事,又怎敢上座?陳總舵主,你剛才問我姓名,未及即答,好生失敬。在下姓李,草字西華。」

  陳近南、柳大洪等聽他自報姓名,均想:「武林之中,沒聽到有李西華這一號人物,那多半是假名了。但少年英雄之中,也沒聽說有哪一位身具如此武功。」陳近南道:「在下孤陋寡聞,竟未得知江湖上出了閣下這樣一位英雄,好生慚愧。」

  李西華哈哈一笑,道:「人道天地會陳總舵主待人誠懇,果然名不虛傳。你聽了賤名,倘若說道『久仰』,在下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。在下初出茅廬,江湖上沒半點名頭,連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,何況別人?哈哈,哈哈!」

  陳近南微笑道:「今日一會,李兄大名播于江湖,此後任誰見到李兄,都要說一聲『久仰』了!」這句話實是極高的稱譽,人人都聽得出來。天地會、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攔他不住、抓他不牢,陳近南和他對了兩招,也不過略占上風,如此身手,不數日間自然遐邇知聞。

  李西華搖手道:「不然,在下适才所使的,都不過是小巧功夫,不免有些旁門左道。這位老爺子使招『雲中現爪』,抓得我手臂險些斷折。這位愛搖頭的大鬍子朋友雙手抓住我後腰,想必是一招『搏兔手』,抓得我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。這位白鬍子老公公這招『白猿取桃』,真把我脅下這塊肉當作蟠桃兒一般,牢牢拿住,再不肯放。這位長鬍子朋友使的這一手……嗯,嗯,招數巧妙,是不是『城隍扳小鬼』啊?」關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翹,承認他說得不錯。其實這一招本名「小鬼扳城隍」,他倒轉來說,乃是自謙之詞。

  關安基等四人同時出手,抓住他身子,到他躍起掙脫,不過片刻之間,他竟能將四人所使招數說得絲毫無誤,這份見識,似乎又在武功之上。

  柳大洪道:「李兄,你身手了得,眼光更是了得。」

  李西華搖手道:「老爺子誇獎了。四位剛才使在兄弟身上的,不論哪一招,都能取人性命。但四位點到即止,沒傷到在下半分,四位前輩手底留情,在下甚是感激。」

  柳大洪等心下大悅,這「雲中現爪」、「搏兔手」、「白猿取桃」、「小鬼扳城隍」四招,每一招確然都能化成極厲害的殺手,只須加上一把勁便是。李西華指出這節,大增他四人臉上光彩。

  陳近南道:「李兄光降,不知有何見教?」李西華道:「這裏先得告一個罪。在下對陳總舵主向來仰慕,這次無意之中,得悉陳總舵主來到北京,說什麼也要來瞻仰丰采。只是沒人引見,只好冒昧做個不速之客,在屋頂之上,偷聽到了幾位的說話。在下恨吳三桂這奸賊入骨,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,忍不住多口,眾位恕罪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躬身行禮。

  眾人一齊站起還禮。天地會和沐王府幾位首腦自行通了姓名。韋小寶雖是天地會首腦,此刻在北京名位僅次於陳近南,但見李西華的眼光始終不轉到自己臉上,便不說話。

  沐劍聲道:「閣下既是吳賊的仇人,咱們敵愾同仇,乃是同道,不妨結盟攜手,共謀誅此大奸。」李西華道:「正是。适才小公爺和陳總舵主正在三擊掌立誓,卻給在下冒冒失失地打斷了。兩位三擊掌之後,在下也來拍上三掌可好?」柳大洪道:「閣下是說,倘若閣下殺了吳三桂,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,都得聽奉閣下號令?」李西華道:「那萬萬不敢。在下是後生小子,得能追隨眾位英雄,便已心滿意足,哪敢說號令群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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