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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(5)


  瑞棟更加吃驚,顫聲道:「皇……皇上怎麼說……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?是哪個奸徒向皇上謊報?這……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,又說:『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聲,必定會來殺你,你可得小心了。』我說:『皇上萬安,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膽子,也決不敢在宮中行兇殺人。』皇上道:『哼,那可未必。這奴才竟敢勾引刺客入宮,要不利於我,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?』」

  瑞棟急道:「你……你胡說!我沒勾引刺客入宮,皇上……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。今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,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。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。」說著額頭突起了青筋,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,手足無措,挨到天明,老子便逃了出宮。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麼辦?哼,老子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逃得性命再說,管她什麼小郡主、老郡主,方怡、圓怡?老子假太監不扮了,青木堂香主也不幹了,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,到揚州開麗夏院、麗秋院、麗冬院去。」說道:「這麼說來,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?」

  瑞棟道:「自然不是。太后親口說道,是你勾引入宮的。太后吩咐我別聽你花言巧語,一掌斃了便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。瑞副總管,你不用擔心,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。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,皇上年紀雖小,卻十分英明,對我又挺信任,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。」

  瑞棟道:「好,多謝你啦!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深更半夜,見太后去幹什麼?我還是趁早去見皇上的好,只怕這會兒已有人奉旨來拿你了。瑞副總管,我跟你說,侍衛們來拿你,你千萬不可抵抗,倘若拒捕,罪名就不易洗脫了。」

 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,怒道:「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,果然不錯。我沒犯罪,為什麼要拒捕?你跟我見太后去吧!」

  韋小寶身子一側,低聲道:「你瞧,捉你的人來啦!」瑞棟臉色大變,轉頭去看。韋小寶一轉身,便搶進了房中。

 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,知道上當,急追入房,縱身伸手,往韋小寶背上抓去。

 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,瑞棟心下甚為驚惶,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帶他去見皇帝,瑞棟多半不敢強行阻攔。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,其中一人確是進宮犯駕的刺客,只道事已敗露,适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,哪裏敢去見皇帝分辯?騙得瑞棟一回頭,立即便奔逃入房,只盼能穿窗逃走。他想御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,黑夜裏躲將起來,卻也不易捉到。不料瑞棟身手敏捷,韋小寶剛踏進房門,便即追了進來。

  韋小寶躥入房後,縱身躍起,踏上了窗檻,正欲躍出,瑞棟右掌拍出,一股勁風,撲向他背心。韋小寶腿彎一軟,摔了下來。瑞棟左手探出,抓向他後腰。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,雙掌奮力格開,但人小力弱,身子一晃,撲通一聲,摔入了大水缸中。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傷之用,海老公死後,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。

  瑞棟哈哈大笑,伸手入缸,一把卻抓了個空,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。但這水缸能有多大,再抓一次,終於抓住他後領,濕淋淋地提將上來。

  韋小寶一張嘴,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,跟著身子前縱,撲入他懷中,左手摟住他頭頸。

  瑞棟大叫一聲,身子抖了幾下,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松了,他滿臉滿眼是水,眼睛卻睜得大大的,臉上盡是迷惘驚惶,喉頭咯咯數聲,想要說話,卻說不出話來。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,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,直至小腹,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。

 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,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。他自胸至腹,鮮血狂迸,突然之間,身子向後倒下,直至身亡,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麼法子殺了自己。

  韋小寶嘿的一聲,左手接過匕首,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。原來他摔入水缸,一縮身間,已抽出匕首,藏入長袍,刀口向外。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,跟著縱身向前,抱住了他,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。倘若當真相鬥,十個韋小寶也不是他對手,但倉促之間,奇變橫生,赫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。

 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,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,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,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,隨即遭殺,韋小寶使的是什麼手法,方沐二女卻都莫名其妙。

 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,說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,竟說不出話來,适才死裏逃生,已嚇得六神無主。

  沐劍屏道:「謝天謝地,你……居然殺了這韃子。」方怡道:「這瑞棟外號『鐵掌無敵』,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。你為我們報了仇,很好!很好!」

  韋小寶心神略定,說道:「他是『鐵掌無故』,就是敵不過我韋……桂公公、吾老公。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,畢竟不同。」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,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子,又有幾件公文。

  韋小寶也不識得,順手放在一旁,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地藏著什麼物件,用匕首割開袍子,見是一個油布包袱,說道:「這是什麼寶貝了,藏得這麼好?」割斷包上絲絛,打開包袱,原來包著一部書,書函上赫然寫著「四十二章經」五字。這經書的大小厚薄,與以前所見的全然一樣,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白邊。

  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!」忙伸手入懷,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幸好他摔入水缸之後,立即為瑞棟抓起,只濕了書函外皮,並未濕到書頁。兩部經書放在桌上,除了封皮一是紅綢、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,全然一模一樣。太后手裏已有兩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是當日他與索額圖在鼇拜家裏抄來的,自己這時也有了兩部,心想:「這經書中定有不少古怪,可惜我不識字,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,定會明白。但這樣一來,她們就瞧我不起了。」拉開抽屜,將兩部經書放入。

  尋思:「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,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,洩漏出去,後來又派這瑞棟來殺我,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,說我勾引刺客入宮。她等了一回,不見瑞棟回報,又會再派人來。這可得先下手為強,立即去向皇上告狀,挨到天明,老子逃出了宮去,再也不回來啦。」向方怡道:「我須得出去瞎造謠,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,好老……好老……方姑娘(他本來想叫一聲「好老婆」,但局勢緊急,不能多開玩笑,以致誤了大事,便改口叫她「方姑娘」),你們今晚到皇宮來,到底要幹什麼?想行刺皇帝嗎?我勸你們別行刺小皇帝,太后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,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。」

  方怡道:「你既是自己人,跟你說了也不打緊。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,到皇宮來行刺韃子皇帝。能得手固然甚好,否則的話,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,將吳三桂殺了。」

  韋小寶籲了口氣,說道:「妙計!妙計!你們用什麼法子去攀吳三桂?」

  方怡道:「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,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,有些兵器暗器,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樣。有幾件舊兵器,就刻上『大明山海關總兵府』的字樣。」韋小寶問道:「那幹什麼?」方怡道:「吳三桂這廝投降韃子之前,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這計策挺厲害。」

  方怡道:「我們此番入宮,想必有人戰死殉國,那麼衣服上的記號,便會給韃子發覺。倘若遭擒,起初不供,等到給韃子拷打得死去活來,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指使,前來行刺皇帝。我們一進宮,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,就算大夥兒僥倖能全軍退回,也已留下了證據。」她說得興奮,喘氣漸急,臉頰上現出紅潮。

  韋小寶道:「那麼你們進宮來,並不是為了來救小郡主?」方怡道:「自然不是。我們又不是神仙,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?」

  韋小寶點點頭,問道:「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?」方怡道:「有!」從被窩中摸出一把長劍,但手臂無力,沒法將劍舉高。韋小寶笑道:「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,否則便給你一劍殺了。」方怡臉上一紅,瞪了他一眼。

  韋小寶接過劍來,藏在瑞棟屍身腰間,道:「我去告狀,說這瑞棟是刺客一夥,這可不是證據麼?」方怡搖了搖頭,道:「你瞧瞧劍上刻的是什麼字?」韋小寶問道:「刻的什麼字?」反正看了也是不識,不如不看。方怡道:「那是『大明山海關總兵府』八字,這瑞棟是滿洲人,不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吧。」

  韋小寶「嗯」了一聲,取回長劍,放在床上,道:「得在他身上安些什麼贓物才好?」一轉念間,說道:「好極了!」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,一對翡翠雞,還有那迭金票,全都塞在瑞棟懷裏。他知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鋪所發,吳應熊派人去買來,只須一查金鋪店號,便知來源,這番栽贓當真天衣無縫,心道:「吳世子啊吳世子,老子逃命要緊,只好對你不住了。」

 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,要移入花園,只走一步,忽聽得屋外有人走近。他輕輕將屍身放下,只聽得一人說道:「皇上有命,吩咐小桂子前往伺候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心想:「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,又出亂子。現下皇上來叫我去,那再好沒有了。這瑞棟的屍身,可搬不出去啦。」應道:「是,待奴才穿衣,即刻出來。」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,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幾個手勢,叫她們安臥別動,匆匆除下濕衣,換上一套衣衫,那件黑絲棉背心雖也濕了,卻不除下。

  正要出門,心念一動:「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,可別偷我東西。」將兩部《四十二章經》和大迭銀票都揣在懷裏,這才熄燭出房,卻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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