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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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韋小寶剛進大門,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,身子半蹲,抱住韋小寶的腰,笑道:「桂兄弟,多日不見,你可長得越來越高、越來越俊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王爺你好。」康親王笑道:「好什麼?你也不多到我家裏來玩兒。我多見你就好,少見你就不好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王爺吩咐我多來,那可求之不得。」康親王道:「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。幾時我向皇上討個情,准你的假,咱們喝酒聽戲,大鬧他十天八天。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。」攜了韋小寶的手,並肩走進。眾侍衛一齊躬身行禮。 韋小寶大樂。他在皇宮中雖得人奉承,畢竟只是個太監,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並行的風光? 到得中門,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,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,通常稱之為侍衛總管的,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。索額圖一躍而前,抱住了韋小寶,哈哈大笑,說道:「聽說王爺今日請你,我便自告奮勇要來,咱哥兒倆熱鬧熱鬧。」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。四人一踏進大廳,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。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地接待,自是眉飛色舞,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。到得二廳,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,都是尚書、侍郎、將軍、禦營親軍統領等等大官。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。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,打了個千,稟道:「王爺,平西王世子駕到。」 康親王笑道:「很好!桂兄弟,你且寬坐,我去迎客。」轉身出去。 韋小寶心想:「平西王世子?那不是吳三桂的小漢奸兒子嗎?他來幹什麼?」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,低笑道:「好兄弟,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那得看手氣怎樣?」索額圖笑道:「手氣自然是好的。除了賭錢發財,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是什麼?」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:「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,朝中大官,個個都不落空。」韋小寶道:「哦,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。我可不是朝中大官。」 索額圖道:「你是宮裏的大官,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。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,懂事得很。」低聲道:「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麼重禮,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,只淡淡地說:『世子來到北京,一路上可辛苦了。』他如見你喜歡,那便沒了下文。你神色冷淡,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,明天又會重重地補上一份。」 韋小寶哈哈大笑,低聲道:「原來這是敲竹槓的法子。」索額圖低聲道:「雲南竹杠,不砰砰嘭嘭地敲他一頓,那就笨了。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,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。咱哥兒們如不幫他花花,一來對不起他老子,二來可對不起雲南、貴州的老百姓哪!」韋小寶笑道:「正是。」 說話之間,康親王已陪了吳應熊進來。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,相貌英俊,步履矯捷,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。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,說道:「小王爺,這位桂公公,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。上書房力擒鼇拜,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。」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眾多,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,每天都有急足持信,前往昆明稟報。康熙擒拿鼇拜,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,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。吳三桂曾和他商議,覺得皇帝剷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,年紀雖幼,英氣已露,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。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,大攜財物,賄賂大臣,最大的用意,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,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樣人物。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,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,不由得大喜,忙伸出雙手,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,說道:「桂公公,我……在下……(他先說了個「我」字,覺得不夠恭敬;想自稱「晚生」,對方年紀太小;如說「兄弟」,跟他可沒這個交情;若說「卑職」,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,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,急忙之中,用了句江湖口吻)在雲南之時,便聽到公公大名。父王跟大家談起來,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,確是聖明天子,還說聖天子在位,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,也能立此大功,令人好生仰慕。父王吩咐,命在下備了禮物,向公公表示敬意。只是大清規矩,外臣不便結交內官,在下空有此心,卻不敢貿然求見。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,當真不勝之喜。」他口齒便給,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。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,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,不由得骨頭大松。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,早知如何應付,只淡淡地道:「咱們做奴才的,只是奉皇上的聖旨辦事,就是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而已,有什麼功勞好說?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。」心想:「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,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『禮物』二字。」 吳應熊是遠客,又是平西王世子,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,請韋小寶坐次席。席上大官甚多,尚書將軍,個個爵高位尊,韋小寶雖然狂妄,這次席卻也不敢坐,連聲推辭。康親王笑道:「桂兄弟,你是皇上身邊之人,大家敬重你,那也是忠愛皇上的一番忠心,你不用再客氣了。」說著將他按入椅中。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,官位在諸人之首,便坐在韋小寶身邊,其餘文武大官按品級、官職高下,依次而坐。 韋小寶忽想:「他媽的!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,媽媽坐在嫖客背後,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,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,那時只想,幾時老子發了達,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,叫老鴇、王八、小娘們都來陪酒。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、王子、尚書、將軍們相陪,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、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。」 眾人坐下喝酒。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從站在長窗之側,對席上眾人敬酒、夾菜,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,均目不轉睛地注視。 韋小寶略一思索,已明其理:「是了,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,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,生怕有人行刺下毒。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。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,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,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。」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,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,鬥個兩敗俱傷。 這情形康親王自也瞧在眼裏,他身為主人,也不好說什麼。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,性子又直,喝得幾杯酒,便道:「小王爺,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,一定都是千中挑、萬中選的武功高手了。」 吳應熊笑道:「他們有什麼武功?只不過是父王府裏的親兵,一向跟著兄弟,知道兄弟的脾氣,出門之時,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。」 多隆笑道:「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。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,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。那兩位臉上、頸中肌肉糾結,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。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,背上垂的大辮子,多半是假髮打的,你如叫他們摘下帽子來,定是禿頂無疑。」吳應熊微笑不答。 索額圖笑道:「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,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。」 多隆笑道:「索大人有所不知。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,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。金頂門的弟子,頭上功夫十分厲害。凡是功夫練到高深之時,滿臉油光,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。」 康親王笑道:「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駕,將帽子摘下來,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准不准?」吳應熊道:「多總管目光如炬,豈有不准的?這幾名親兵,的確練過金項門的功夫,但功夫沒練到家,頭上頭發還是不少,摘下帽子,不免令他們當眾出醜,望眾位大人包涵。」眾人哈哈一陣大笑,既見吳應熊不願,也就不便勉強。 韋小寶目不轉睛地細看這幾個人,心癢難搔:「不知那大個兒頭上有多少頭髮?那瘦子功夫差些,想來頭髮一定很多。」忽然想起一事,忍不住哈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 康親王笑問:「桂兄弟,你有什麼事好笑,說出來大家聽聽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,既少跟人家動手,自夥裏更加不會打架。」康親王道:「何以見得?」韋小寶笑道:「大家要是氣了,瞪一瞪眼睛,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,你數數我頭髮,我數數你頭髮,誰的頭髮少,誰就本事強,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。」眾人哈哈大笑,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。韋小寶又道:「金頂門的師傅們,想必隨身都要帶一把算盤,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。」眾人又是一陣大笑。 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,還沒咽下喉去,一聽此言,滿口酒水都要噴了出來,生怕噴在桌上失禮,一低頭,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,不住咳嗽。 多隆說道:「康王爺,上次鼇拜那廝的餘黨到你王府騷擾,聽說你這幾個月來著實招攬了不少高手。」康親王右手慢慢捋著鬍子,臉有得色,緩緩地道:「當真有身份、有本事的高手,那是極難招到的,肯應官府聘請的,就未必十分高明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總算小王求賢若渴,除了重金禮聘之外,還幫他們辦了幾件事,這才請到了幾個真正頂尖兒的高手。只不過每日須得好好侍候,可也費心得很,哈哈,哈哈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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