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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(6)


  白寒楓籲了口氣,接著道:「那官兒說,平西王為朝廷立下了大功,大清能得江山,全仗平西王的功勞,因此朝廷對他特別給面子。吳三桂啟奏什麼事,從來就沒駁回的。」

  王武通道:「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。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鏢,親眼見到,雲貴一帶大家就只知有吳三桂,不知道有皇帝。」

  白寒楓道:「這盧一峰說,照朝廷規矩,凡是做知縣的,都先要到京城來朝見皇帝,由皇帝親自封官。他到北京來,就是等著來見皇帝的。他說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,到京城來朝見皇帝,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。我哥哥說:『盧大人到曲靖做官,本省人做本省的官,那更是造福桑梓了。』那盧一峰哈哈大笑,說道:『這個自然。』突然之間,隔座有人插嘴。這老……這老賊……我和他仇深……」說著霍地站起,滿臉漲得通紅。

  蘇岡道:「是『八臂猿猴』徐天川說話麼?」

  白寒楓點了點頭,道:「正……正……」急憤之下,喉頭哽住了,說不出話來,隔了一會,才道:「正是這老賊,他坐在窗口一張小桌旁喝酒,插嘴說:『本省人做本省的官,刮起地皮來更加方便些。』這老賊,我們自管自說話,誰要他來多口!」

  玄貞冷冷地道:「白二俠,徐三哥這句話可沒說錯。」白寒楓哼了一聲,頓了一頓,說道:「話是沒說錯,我又沒說他這句話錯了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誰要他多管閒事?他若不插這句嘴,怎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?」玄貞見他氣急,也就不再說下去。

  白寒楓續道:「盧一峰聽了這句話,勃然大怒,一拍桌子,轉過頭來,見這老賊是個彎腰曲背的老頭兒,容貌猥瑣,桌上放著一隻藥箱,椅子旁插著一面膏藥旗,是個賣藥的老頭兒,喝道:『你這個老不死的,胡說些什麼?』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,在老賊桌上拍桌大罵,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。也是我瞎了眼,瞧不出這老賊武功了得,還道他激于一時義憤,出言譏刺,怕他吃虧,便走上去假意相勸,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。」

  玄貞贊道:「白二俠仁義為懷,果然是英雄行徑。」心想白寒松已死,徐天川受傷雖然不輕,多半不會死,己方終究已占了便宜,這件事雙方只好言和,口頭上捧白寒楓幾句,且讓他平平氣。

  哪知白寒楓不受他這一套,瞪了他一眼,說道:「什麼英雄?我是狗熊!生了眼睛不識人,瞧不出這老賊陰險毒辣,還道他是好人。那盧一峰打起官腔,破口大駡,大叫:反了,反了,說京城裏刁民真多,須得重辦。」

  樊綱插嘴道:「這官兒狗仗人勢,在雲南欺侮百姓不夠,還到北京城來欺人。」

  白寒楓道:「要欺侮人,也沒這麼容易。這官兒連聲吆喝,叫家丁將這姓徐的老賊綁起來送官,打他四十大板,戴枷示眾。那老賊笑嘻嘻地道:『大老爺,你這麼大聲嚷嚷,不吃力嗎?我送張膏藥給你貼貼。』他從藥箱裏取了張膏藥出來,雙掌夾住,跟著便將那張本來折攏的膏藥拉平了。我初見那老賊對這兇神惡煞的家丁並不害怕,心下已自起疑,待見他拉膏藥的手勢,和哥哥對望了一眼,已然明白。膏藥中間的藥膏硬結在一塊,總得點了火烘焙多時,才拉得開。可是他只是在雙掌間夾得片刻,便以內力烘軟藥膏,這份功力可就了不起。他拉平了藥膏,藥膏熱氣騰騰。那盧一峰卻兀自不悟,一迭連聲地催促家丁上前拿人。我便不再攔阻那官兒的走狗,由得他們去自討苦吃。一名家丁見我讓開,當即向那老賊沖去。那老賊笑道:『你要膏藥?』將那張膏藥放在家丁手中。那家丁罵道:『老狗,你幹什麼?』那老賊在他手臂上一推,那家丁移過身去,啪的一聲響,那張熱烘烘的膏藥,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……」

  韋小寶聽到這裏,再也忍耐不住,「哈」的一聲笑了出來,拍手叫好。白寒楓「哼」了一聲,惡狠狠地瞪視著他。韋小寶心中害怕,便不敢再笑。蘇岡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

  白寒楓道:「那狗官的嘴巴讓膏藥封住,忙伸手去拉扯。那老賊推動四名家丁,說道:『去幫大老爺!』只聽得啪啪啪啪聲響不停,四名家丁你一掌,我一掌,都向那狗官打去。原來那老賊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,運上了巧勁,以這四人的手掌去打那狗官。片刻之間,那狗官的兩邊面皮給打得又紅又腫。」

  韋小寶又哈哈大笑,轉過了頭,卻不敢向白寒楓多看一眼。

  蘇岡點頭道:「這位徐老兄渾名叫做『八臂猿猴』,聽說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絕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他想白寒松死在他手下,這老兒的武功自然甚高,抬高了他武功,也是為白氏雙雄留了地步。

  白寒楓道:「我和哥哥只是好笑,但見那狗官已給打得兩邊面皮鮮血淋漓,酒樓上不少閒人站著瞧熱鬧。那老賊大聲叫嚷:『打不得,打不得,大老爺是打不得的!你們這些大膽奴才,以下犯上,怎麼打起大老爺來?』在四名家丁身後跳來跳去,活脫像是一隻大猴子,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,反似是在躲閃,那些閒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。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,他才住手,回歸原座。這四名家丁還道是撞邪遇鬼,說什麼也不明白怎麼會伸手去打大老爺,可是自己手掌上都是鮮血,卻又不假。四人呆了一陣,便扶著那狗官去了。」

  樊綱道:「痛快,痛快!吳三桂手下的走狗,原該如此整治。徐三哥痛打狗官,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。白二俠,你當時怎麼不幫著打幾拳?」

  白寒楓登時怒氣又湧了上來,大聲道:「老賊在顯本事打人,我為什麼要幫他?是他在打人,又不是他在挨打!」

  玄貞道:「白二俠說得是,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,可不是見義勇為,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兇嗎?」

  白寒楓哼了一聲,續道:「那狗官和家丁去後,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櫃來,說道一應打壞的桌椅器皿,都由他賠,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賬上。那老賊笑著道謝。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。那老賊低聲道:『久慕松楓賢喬梓的英名,幸會,幸會。』我和哥哥都是一驚,心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,我們卻不知他是誰。我哥哥道:『慚愧得緊,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。』那老賊笑道:『在下徐天川,一時沉不住氣,在賢喬梓跟前班門弄斧,可真見笑了。』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徐天川是什麼來頭,但想他毆打狗官,自然跟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。這狗官倘若不挨這一頓飽打,我兄弟倆一樣的也要痛打他一頓。我們三人喝酒閒談,倒也十分相投,酒樓之中不便深談,便邀他到這裏來吃飯。」

  樊綱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原來徐三哥到了這裏,是在府上動起手來了?」白寒楓道:「誰說在這裏動手了?在我們家裏,怎能跟客人過招,那不是欺侮人麼?」玄貞點頭道:「白氏兄弟英風俠骨,這種事是決計不做的。」

  白寒楓聽他接連稱讚自己,終於向他點點頭,以示謝意,說道:「我兄弟將老賊請到這裏,恭謹相待,問起他怎麼認得我兄弟。他也不再隱瞞,說道自己是天地會的,我兄弟來到北京之時,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,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。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,一來是痛恨吳三桂,二來也是為了要跟我兄弟結交。這老賊能說會道,哄得我兄弟還當他是好人。後來說到反清複明之事,三個人,不,兩個人一隻狗,越說越投機……」

  韋小寶接口道:「兩個人和一隻狗越說越投機,倒也稀奇。」眾人忍不住好笑,只是礙著白寒楓的面子,不敢笑出聲來。

  白寒楓大怒,喝道:「你這小鬼,胡說八道!」樊綱道:「白二俠,這位韋香主年紀雖輕,卻是敝會青木堂的香主,敝會上下,對他都是十分尊敬的。」白寒楓道:「香主便怎麼樣?」蘇岡岔開話頭,說道:「我白兄弟心傷兄長亡故,說話有些氣急,各位請勿介意。韋香主,你包涵些。」他想天地會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,白寒楓直斥為「小鬼」,終究理虧。

  白寒楓也非蠢人,一點便透,眼光不再與韋小寶相觸,說道:「後來我們三個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不,兩個人、一隻狗。」白寒楓怒喝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終於忍住了,籲了口大氣,續道:「大家說到反清複明之事,說道日後將韃子殺光了,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。我哥哥說:『皇上在緬甸宴駕賓天,只留下一位小太子,倒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,目下在深山中隱居。』那老賊卻道:『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臺灣。』」

  白寒楓一引述徐天川這句話,蘇岡、姚春、王武通等人便知原來雙方爭執是由擁桂、擁唐而起。崇禎皇帝吊死煤山,清兵進關,明朝的宗室福王、唐王、魯王、桂王分別在各地稱帝,當時便有紛爭,各王死後,手下的孤臣遺老仍互相心存嫌隙。

  白寒楓續道:「那時我聽了老賊這句話,便問:『我們小皇子幾時到臺灣去了?』那老賊道:『我說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子,不是桂王的子孫。』我哥哥道:『徐老爺子,你是英雄豪傑,我兄弟倆是很佩服的,只不過於天下大事,您老人家見識卻差了。崇禎天子崩駕,福王自立。福王為清兵所俘,唐王不幸殉國,我永曆天子為天下之主。永曆天子殉國之後,自然是由他聖上的子孫繼位了。』」隆武是唐王的年號,永曆是桂王的年號。他們是唐王、桂王的舊臣,對主子都以年號相稱。

  樊綱聽到這裏,插口道:「白二俠,請你別見怪。隆武天子殉國之後,兄終弟及,由聖上的親兄弟紹武天子在廣州接位。桂王卻派兵來攻打紹武天子。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,不打韃子,卻去打自己人,豈非大錯而特錯?」

  白寒楓怒道:「那老賊的口吻,便跟你一模一樣!可是這到底是誰起的釁?我永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去廣州,命唐王除去尊號。唐王非但不奉旨,反興兵抗拒天命。這等行為明明是犯上作亂,大逆不道,可說是罪魁禍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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