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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璧 激烈何須到碎琴(2)


  第二天,第三天也始終沒去。每晚臨睡,心裏總說,明天該去瞧瞧那徐老頭兒了,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擲骰子賭錢,便是去聽說書,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亂花銀子。這些日子在皇宮裏逍遙快樂,做太監比做天地會的什麼香主、臭主要適意得多,自知這念頭十分沒出息,也不敢多想,偶爾念及,便自己安慰:「反正我又沒事,去找徐老頭兒幹嗎?洩漏了機密,送了我小命不打緊,反而連累了天地會的大事。」

  如此又過月餘,韋小寶這一日又在茶館中聽《英烈傳》。茶博士見他是宮中太監,給的賞錢又多,總是給他留下最好的座頭,泡的是上好香茶。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給人奉承慣了,對茶博士的恭謹巴結雖不怎麼稀罕,聽在耳裏,卻也著實受用。壇上說書說的是大將軍徐達掛帥出征,將韃子兵趕回蒙吉。京師之地,茶館裏聽書的旗人甚多,說書先生不敢公然提「韃子」二字,只說是元兵元將,但也說得口沫橫飛,精神十足。

  韋小寶正聽得出神,忽有一人說道:「借光!」在他的茶桌邊坐下。韋小寶眉頭一皺,有些不耐煩。那人輕聲說道:「小人有張上好膏藥,想賣與公公,公公請看。」韋小寶一轉頭,見桌上放著一張膏藥,一半青,一半紅,他心中一動,問道:「這是什麼膏藥?」那人道:「這是除清惡毒、令雙目複明的膏藥。」壓低了聲音,道:「有個名目,叫做『清毒複明膏藥』。」

  韋小寶看那人時,見他三十來歲年紀,英氣勃勃,並不是師父所說的那個徐老頭,心下起疑,問道:「這張膏藥要賣多少銀子?」那人道:「三兩白銀,三兩黃金。」韋小寶道:「五兩白銀、五兩黃金賣不賣?」那人說道:「那不是太貴了嗎?」韋小寶道:「不貴不貴,只要當真複得了明,便給你做牛做馬,也是不貴。」那人將膏藥向韋小寶身前一推,低聲道:「公公,請借一步說話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走出茶館。

  韋小寶將二百文錢丟在桌上,取了膏藥,走了出去。那人候在茶館之外,向東便走,轉入一條胡同,見四下無人,站定了腳,說道:「地振高岡,一派溪水千古秀。」韋小寶道:「門朝大海,三河合水萬年流。」不等他問,先行問道:「閣下在紅花亭畔住哪一堂?」那人道:「兄弟是青木堂。」韋小寶道:「堂上燒幾炷香?」那人道:「三炷香!」韋小寶點了點頭,心想:「你比我的職位可低了兩級。」那人叉手躬身,低聲道:「哥哥是青木堂燒五炷香的韋香主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」心想:「你年紀比我大得多,卻叫我哥哥,當真要叫得好聽,怎麼又不叫爺爺,阿叔?」

  那人道:「兄弟姓高,名叫彥超,是韋香主的下屬,久仰香主的英名,今日得見,實是大幸。」韋小寶心中一喜,笑道:「高大哥好說,大家是自己人,何必客氣。」

  高彥超道:「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徐三哥,向在天橋賣藥,今日給人打得重傷,特來報知韋香主。」韋小寶一驚,說道:「我連日宮中有事,沒去會他。他怎地受了傷,是給誰打的?」高彥超道:「此處不便詳告,請韋香主跟我來。」韋小寶點了點頭。

  高彥超大步而行,韋小寶遠遠跟著。

  過了七八條街,來到一條小街,高彥超走進一家藥店。韋小寶見招牌上寫著五個字,自然一個也不識,也不用細看,料想是藥店的名字,便跟著進去。

  櫃檯內坐著一個肥肥胖胖的掌櫃,高彥超走上前去,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。那胖掌櫃連聲應道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向韋小寶躬身行禮,神態恭敬,道:「客官要買上好藥材,請進來吧!」引著韋小寶和高彥超走進內室,反手帶上了門,俯身掀開一塊地板,露出一個洞來,有石級通將下去。

  韋小寶見地道中黑黝黝的,心下驚疑不定:「這兩人真是天地會的兄弟嗎?只怕有點兒靠不住。下面若是宰殺韋小寶的屠房,豈不糟糕?」但高彥超跟在身後,其勢已無可退縮,只得跟著那掌櫃走入地道。

  幸好地道極短,只走得十來步,那掌櫃便推開了一扇板門,門中透出燈光。韋小寶走進門內,見是一間十來尺見方的小室,室中卻坐了五人,另有一人躺在一張矮榻之上。待得再加上三人,幾乎已無轉身餘地,幸好那胖掌櫃隨即退出。

  高彥超道:「眾位兄弟,韋香主駕到!」

  室中五人齊聲歡呼,站起來躬身行禮,地窖太小,各人擠成一團。韋小寶抱拳還禮。見其中一人是個道人,那是曾經會過的,道號玄貞,記得他曾開玩笑,叫關安基跟他妻子「十足真金」離婚,另有一個姓樊,也是見過的。韋小寶見到熟人,當即寬心。

  高彥超指著臥在矮榻上那人,說道:「徐三哥身受重傷,不能起來見禮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說,好說!」走近身去,只見榻上那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,已沒半點血色,雙目緊閉,呼吸微弱,白須上點點斑斑都是血漬,問道:「不知是誰打傷了徐三哥?

  是……是韃子的鷹爪子嗎?」

  高彥超搖頭道:「不是,是雲南沐王府的人。」

  韋小寶一驚,道:「雲南沐王府?他們……他們跟咱們是一路的,是不是?」

  高彥超緩緩搖頭,說道:「啟稟香主大哥:徐三哥今朝支撐著回到這回春堂藥店來,說道下手打傷他的,是沐王府的兩個年輕人,都是姓白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姓白?那不是沐王爺四大家將的後人嗎?」高彥超道:「多半是的。大概就是白寒松、白寒楓兄弟,叫做什麼『白氏雙木』的。」韋小寶喃喃道:「兩根爛木頭,有什麼了不起啦!」高彥超道:「聽徐三哥說,他們為了爭執擁唐擁桂,越說越僵,終於動起手來。徐三哥雙拳難敵四手,身受重傷。」韋小寶道:「兩個打一個,不是英雄好漢。什麼糖啊桂的,莫非……莫非……」心想什麼「擁桂」,莫非為了擁護我小桂子,但覺得不大像,縮住了不說。

  高彥超道:「沐王府是桂王手下,咱們天地會是當年唐王天子手下。徐三哥定是跟他們爭名份,以致言語失和。」韋小寶還是不懂,問道:「什麼桂王手下,唐王手下?」高彥超道:「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,咱們唐王才是真命天子。」

  玄貞道人明白韋小寶的底細,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,插口道:「韋香主,當年李闖攻入北京,逼死了崇禎天子。吳三桂帶領清兵入關,占我花花江山。各地的忠臣義士,紛紛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孫為王。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。後來福王給韃子害了,咱們唐王在福建做天子,那是國姓爺鄭家一夥人擁戴的,自然是真命天子。哪知另一批人在廣西、雲南推戴桂王做天子,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魯王做天子,那都是假的天子。」

  韋小寶點頭道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主。既有唐王做了天子,桂王、魯王就不能做天子了。」高彥超道:「是啊,韋香主說得對極!」

  玄貞道人道:「可是廣西、浙江那些人為了貪圖富貴,爭著說道,他們擁立的才是真命天子,大家自夥裏爭得很厲害。」歎了口氣,續道:「後來唐王、魯王、桂王,先後都遭了難。這些年來,江湖上的豪傑不忘明室,分別找了三王的後人,奉以為主,幹反清複明的大業。桂王的手下擁戴桂王子孫,魯王的手下擁戴魯王子孫,那是桂派和魯派,他們又稱咱們天地會為唐派。唐、桂、魯三派,都是反清複明的。不過只有咱們天地會才是正統,桂派、魯派卻是篡位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。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,是不是?」玄貞道人道:「正是。這三派人十幾年來相爭不休。」

  韋小寶想起那日在蘇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,甚為傲慢無禮,那人也是姓白,但不知是不是這兩根爛木頭之一,當時見茅十八對他怕得厲害,早就不忿,便道:「唐王既是真命天子,他們就不該再爭。聽說沐公爺是很好的,只怕他老人家歸天之後,他手下那些人有點兒亂七八糟。」地窖中眾人齊聲道:「韋香主的話,一點也不錯。」

  玄貞道人道:「江湖上好漢瞧在沐天波沐公爺盡忠死節的份上,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,都容讓三分。這樣一來,沐王府中連阿貓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來。我們這位徐三哥人是再好也沒有的,他從前服侍過唐王天子,當真是忠心耿耿,提到先帝時便流眼淚。定是沐王府的人說話不三不四,言語中輕侮了先帝,否則的話,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動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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