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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(7)


  韋小寶見鼇拜府中到處盡是珠寶珍玩,直瞧得眼也花了,只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,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,那可天差地遠了。初時什麼東西都想拿,但瞧瞧這件很好玩,那件也挺有趣,不知拿哪一件才是,又想這幾日就要出宮溜走,東西拿得多了,攜帶不便,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。

 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,一件件地記在單上。韋小寶拿起一件珠寶一看,寫單的書吏便在單上將這件珠寶一筆劃去,表示鼇拜府中從無此物。待韋小寶搖了搖頭,放下珠寶,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。

  二人一路查點,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出,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安,說道:「啟稟二位大人。在鼇拜臥房中發現了一個藏寶庫,卑職不敢擅開,請二位移駕查點。」

  索額圖喜道:「有藏寶庫嗎?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。」又問:「那兩部經書查到了沒有?」那官吏道:「屋裏一本書也沒有,只有幾十本賬簿。卑職等正用心搜查。」

  索額圖攜著韋小寶的手,走進鼇拜臥室。只見地下鋪著虎皮豹皮,牆上掛滿弓矢刀劍,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獷本色。那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一個大洞,上用鐵板掩蓋,鐵板之上又蓋以虎皮,這時虎皮和鐵板都已掀開,兩名衛士守在洞旁。索額圖道:「都搬出來瞧瞧。」

  兩名衛士跳下洞去,將洞裏所藏的物件遞上來。兩名書吏接住了,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一張豹皮上。

  索額圖笑道:「鼇拜最好的寶物,一定都藏在這洞裏。桂公公,你便在這裏挑心愛的物事,包管錯不了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不用客氣,你自己也挑吧。」剛說完了這句話,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叫了起來,只見一名衛士遞上一隻白玉大匣,匣上刻有五個大字,填了朱砂,前面三字正是「四十二」。韋小寶急忙接過,打開玉匣蓋子,裏面是薄薄一本書,書函是白色綢子,封皮上寫著同樣的五字,問道:「索大人,這便是《四十二章經》吧?我識得『四十二』,卻不識『章經』。」索額圖喜道:「是,是。是《四十二章經》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『章經』兩字,難認得很,其實也不必花心思去記,只消五個字在一起,上面三字是『四十二』,下面兩字非『章經』不可。」索額圖心道:「那也未必。」含笑道:「正是。」

  接著那侍衛又遞上一隻玉匣,匣裏有書,書函果是黃綢所制,鑲以紅綢邊。兩部書函都已甚為陳舊。但寶庫裏已無第三只匣子,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。

  索額圖喜道:「桂公公,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,皇太后一喜歡,定有重賞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是什麼佛經,倒要見識見識。」說著便去開那書函。索額圖心中一動,笑道:「桂公公,我說一句話,你可別生氣。」

 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,「小畜生,小烏龜」地罵不停口。自從得到康熙的眷顧,宮中不論什麼人見到他,都是恭謹異常。他以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,平生又怎受過這樣的尊敬?眼見索額圖在鼇拜府中威風八面,文武官員見到了,盡皆戰戰兢兢,可是這人對自己卻如此客氣,不由得大為受用,對他更是十分好感,說道:「索大人有什麼吩咐,儘管說好了。」

  索額圖笑道:「吩咐是不敢當,不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。桂公公,這兩部經書,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,鼇拜又放在藏寶庫中,可見非同尋常。到底為什麼這樣要緊,咱們可不明白了。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,就只怕其中記著什麼重大干係的文字,皇太后不喜歡咱們做奴才的見到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嘻嘻……」

  韋小寶經他一提,立時省悟,暗吃一驚,忙將經書放還桌上,說道:「是極,是極!索大人,多承你指點。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,險些惹了大禍。」

  索額圖笑道:「桂公公說哪裏話來?皇上差咱哥兒倆一起辦事,你的事就是我的,哪裏還分什麼彼此?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,這番話也不敢隨便出口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是朝中大官,我……我只是個小……小太監,怎麼能跟你當自己人?」

  索額圖向屋中眾官揮了揮手,道:「你們到外邊侍候。」眾官員躬身道:「是,是!」都退了出去。

  索額圖拉著韋小寶的手,說道:「桂公公,千萬別說這樣的話,你如瞧得起我索某,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,結為兄弟如何?」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。

  韋小寶吃了一驚,道:「我……我跟你結拜?怎……怎配得上啊?」

  索額圖道:「桂兄弟,你再說這種話,那分明是損我了。不知什麼緣故,我跟你一見就十分投緣。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拜了,以後就當真猶如親兄弟一般,你和我誰也別說出去,只要不讓別人知道,又打什麼緊了?」緊緊握著韋小寶的手,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。

 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,眼見鼇拜已倒,朝中掌權大臣要盡行更換,這次皇上對自己神態甚善,看來指日就能高升。在朝中為官,若要得寵,自須明白皇帝的脾氣心情,這小太監朝夕伺候皇帝,只要他能在御前為自己說幾句好話,便已受益無窮。就算不說好話,只要將皇帝喜歡什麼,討厭什麼,想幹什麼事,平時多多透露,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,正中皇帝下懷。他生長在官宦之家,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,素知「揣摩上意」是做大官的唯一訣竅,而最難的也就是這一件。眼前正有一個良機,只要能將這個小太監好好籠絡住了,日後飛黃騰達,封侯拜相,均非難事,是以靈機一動,要和他結拜。

  韋小寶雖然機伶,畢竟于朝政官場中這一套半點不懂,只道這個大官當真喜歡自己,不由暗自得意,說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,我可真想不到。」索額圖拉著他手,道:「來,來,來!咱哥兒倆到佛堂去。」

  滿洲人崇信佛教,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。索額圖點著了香,拉韋小寶一同在佛像前跪下,拜了幾拜,說道:「弟子索額圖,今日與……與……與……」轉頭道:「桂兄弟,你大號叫什麼?一直沒請教,真是荒唐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叫小桂子。」索額圖微笑道:「你尊姓是桂,是不是?大號不知怎麼稱呼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叫桂小寶。」索額圖笑道:「好名字,好名字。你原是人中之寶!」韋小寶心想:「在揚州時,人家都叫我『小寶這小烏龜』,小寶這名字,又有什麼好了?」

  只聽索額圖道:「弟子索額圖,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金蘭,此後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。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,弟子若不顧義氣,天誅地滅,永世無出頭之日。」說著又磕下頭去,拜罷,說道:「兄弟,你也拜佛立誓吧!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了,如果我當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,那可太也吃虧了。」一轉念間,已有了主意,心想:「我反正不是桂小寶,胡說一通,怕什麼了?」於是在佛像前磕了頭,朗聲說道:「弟子桂小寶,一向是在皇帝宮裏做小太監的,人人都叫小桂子,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為兄弟,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。如小桂子不顧義氣,小桂子天誅地滅,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,給牛頭馬面捉住了,一千年、一萬年也不得超生。」

  他將一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,又接連說了兩個「同月」,將「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」說成了「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」,順口說得極快,索額圖也沒聽出其中花樣。韋小寶心想:「跟你同月同日死,那也不打緊。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,我在一百年之後三月初三歸天,也不吃虧了。」至於他說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,千萬年不得超生,卻是他心中真願。小桂子是他所殺,鬼魂若來報仇,可不是玩的,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,他韋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得很。

  索額圖聽他說完,兩人對拜了八拜,一起站起,哈哈大笑。索額圖笑道:「兄弟,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,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。今後要哥哥幫你做什麼事,儘管開口,不用客氣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那還用說?我自出娘肚子以來,就不懂『客氣』二字是什麼意思。大哥,什麼叫做『客氣』?」兩人又相對大笑。

  索額圖道:「兄弟,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,可不能跟旁人說,免得旁人防著咱們。照朝廷規矩,我們做外臣的,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官的太過親熱。咱們只要自己心裏有數,也就是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對,對!啞子吃餛飩,心裏有數。」

  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,點頭知尾,更是歡喜,說道:「兄弟,在旁人面前,我還是叫你桂公公,你就叫我索大人。過幾天你到我家裏來,做哥哥的陪你喝酒聽戲,咱兄弟倆好好地樂一下子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他酒是不大會喝,「聽戲」兩字一入耳中,可比什麼都喜歡,拍手笑道:

  「妙極,妙極!我最愛聽戲。你說是哪一天?」揚州鹽商起居豪奢,每逢娶婦嫁女、生子做壽,往往連做幾日戲。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,自然是在戲臺前鑽進鑽出地趕熱鬧、看白戲。人家是喜慶好日子,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,往往還請他吃一碗飯,飯上高高地堆上幾塊大肉。至於迎神賽會,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。一提到「聽戲」兩字,當真心花怒放。

  索額圖道:「兄弟既然喜歡,我時時請你。只要哪一天兄弟有空,你儘管吩咐好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就是明天怎樣?」索額圖道:「好極!明天酉時,我在宮門外等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出宮來不打緊嗎?」索額圖道:「當然不打緊。白天你侍候皇上,一到傍晚,誰也管不著你了。你已升為首領太監,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,又有誰敢來管你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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