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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(6)


  韋小寶等了良久,無聊起來,心想:「我學了海老公教的『大慈大悲千葉手』,皇上學了『八卦游龍掌』,可是今兒跟鼇拜打架,什麼千葉手、游龍掌全不管用,還是靠我小白龍韋小寶出到撒香灰、砸香爐的下三濫手段,這才大功告成。那些武功再學下去也沒什麼好玩了,在皇宮中老是假裝太監,向小玄子磕頭,也氣悶得很。鼇拜已經拿了,小玄子也沒什麼要我幫忙了。明日我就溜出宮去,再也不回來啦。」

 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,一名太監走了出來,笑道:「桂兄弟,皇太后命你進去磕頭。」韋小寶肚中暗罵:「他奶奶的,又要磕頭!你辣塊媽媽的皇太后幹嗎不向老子磕頭?」恭恭敬敬地答應:「是!」跟著那太監走了進去。

  穿過兩重院子後,那太監隔著門帷道:「回太后,小桂子見駕。」輕輕掀開門帷,將嘴努了努。

  韋小寶走進門去,迎面又是一道簾子。這簾子全是珍珠穿成,發出柔和的光芒。一名宮女拉開珠簾。韋小寶低頭進去,微抬眼皮,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貴婦坐在椅中,康熙靠在她身旁,自然便是皇太后了,當即跪下磕頭。

  皇太后微笑點了點頭,道:「起來!」待韋小寶站起,說道:「聽皇帝說,今日擒拿叛臣鼇拜,你立了好大的功勞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回太后:奴才只知道赤膽忠心,保護主子。皇上吩咐怎麼辦,奴才便奉旨辦事。奴才年紀小,什麼都不懂的。」他在皇宮中只幾個月,但賭錢時聽得眾太監說起宮裏和朝廷的規矩,一一記在心裏,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,你功勞越大,越要裝得沒半點功勞,主子這才喜歡,若稍有驕矜之色,說不定便有殺身之禍,至於惹得主子憎厭,不加寵倖,自是不在話下。

  他這樣回答,皇太后果然很喜歡,說道:「你小小年紀,倒也懂事,比那做了少保、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鼇拜還強。孩兒,你說咱們賞他些什麼?」康熙道:「請太后吩咐吧。」皇太后沉吟道:「你在尚膳監,還沒品級吧?海大富海監是五品,賞你個六品的品級,升為首領太監,就在皇上身邊侍候好了!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辣塊媽媽的六品七品,就是給我做一品太監,老子也不做。」臉上卻堆滿笑容,跪下磕頭,道:「謝皇太后恩典,謝皇上恩典。」

  清宮定例,宮中總管太監共十四人,副總管太監八人,首領太監一百八十九人,普通太監則無定額,清初千餘人,自後增至二千餘人。有職司的太監最高四品,最低八品,普通太監則無品級。韋小寶從無品級的太監一躍而升為六品,在宮中算得是少有的恩寵了。

  皇太后點了點頭,道:「好好地盡心辦事。」韋小寶連稱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倒退出去。宮女掀起珠簾時,韋小寶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,只見她臉色極白,目光炯炯,但眉頭微蹙,似頗有愁色,又像在想什麼心事,尋思:「她身為皇太后,還有什麼不開心的?啊,是了,她死了老公。就算是皇太后,死了老公,總不會開心。」

  他回到住處,將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說了。海老公竟沒半分驚詫之意,淡淡地道:「算來也該在這兩天動手的了。皇上的耐心,可比先帝好得多。」

  韋小寶大奇,問道:「公公,你早知道了?」海老公道:「我怎會知道?我是早在猜想。皇上學摔跤,還說是小孩子好玩,但要三十名小太監也都學摔跤,學來幹什麼?皇上自己又用心學那『八卦游龍掌』,自然另有用意了。『大慈大悲千葉手』和『八卦游龍掌』這兩路武功,倘若十年八年地下來,當真學到了家,兩人合力,或許能對付得了鼇拜。可是這麼半吊子地學上兩三個月,又有什麼用?唉,少年人膽子大,不知天高地厚,今日的事情,可兇險得很哪。」

  韋小寶側頭瞧著海老公,心中充滿了驚佩:「這老烏龜瞎了一雙眼睛,卻什麼事情都預先見到了。」

  海老公問道:「皇上帶你去見了皇太后吧?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心想:「你又知道了。」海老公道:「皇太后賞了你些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也沒賞什麼,只是給了我個六品的銜頭,升作了首領太監。」海老公笑了笑,道:「好啊,只比我低了一級。我從小太監升到首領太監,足足熬了十三年時光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這幾日我就要走啦。你教了我不少武功,我卻毒瞎了你一雙眼睛,未免有點對你不住,本該將那幾部經書偷了來給你,偏偏又偷不到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今日立了這場大功,此後出入上書房更加容易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要借那《四十二章經》是更加容易了。公公,你眼睛不大方便,卻要這部經書有什麼用?」海老公幽幽地道:「是啊,我眼睛瞎了,看不到經書,你……你卻可讀給我聽啊,你一輩子陪著我,就……就一輩子讀這《四十二章經》給我聽……」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。

  韋小寶見了他彎腰大咳的模樣,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:「這老……老頭兒真是古怪。」本來在心裏一直叫他「老烏龜」的,這時卻有些不忍。

  這一晚海老公始終咳嗽不停,韋小寶便在睡夢之中,也不時聽到他的咳聲。

  次日韋小寶到上書房去侍候,只見書房外的守衛全已換了新人。

  康熙來到書房,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進來啟奏,說道會同王公大臣,已查明鼇拜大罪一共三十款。康熙頗感意外,道:「三十款?這麼多?」康親王道:「鼇拜罪孽深重,原不止這三十款,只是奴才們秉承皇上聖意,從寬究治。」康熙道:「這就是了,哪三十款?」

  康親王取出一張白紙,念道:「鼇拜欺君擅權,罪一。引用奸黨,罪二。結黨議政,罪三。聚貨養奸,罪四。巧飾供詞,罪五。擅起馬爾賽等先帝不用之人,罪六。擅殺蘇克薩哈等,罪七。擅殺蘇納海等,罪八。偏護本旗,更換領地,罪九。輕慢聖母,罪十。」他一條條地讀下去,直讀到第三十條大罪是:「以人之墳墓,有礙伊家風水,勒令遷移。」

  康熙道:「原來鼇拜這廝做下了這許多壞事,你們擬了什麼刑罰?」康親王道:「鼇拜罪大惡極,本當淩遲處死,臣等體念皇上聖意寬仁,擬革職斬決。其同黨必隆、班布爾善、阿思哈等一體斬決。」康熙沉吟道:「鼇拜雖然罪重,但他是顧命大臣,效力年久,可免其一死,革職拘禁,永不釋放,抄沒他的家產。所有同黨,可照你們所議,一體斬決。」(注)

  康親王和索額圖跪下磕頭,說道:「聖上寬仁,古之明君也所不及。」

  這日眾大臣在康熙跟前,忙的便是處置鼇拜及其同黨之事。眾大臣向康熙詳奏鑲黃旗和正白旗如何爭執,韋小寶也聽不大懂,只約略知道鼇拜是鑲黃旗旗主,蘇克薩哈是正白旗旗主,兩旗為了爭奪良田美地,勢成水火。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後,正白旗所屬的很多財產田地為鑲黃旗所並,現下正白旗眾大臣求皇帝發還原主。

  康熙道:「你們自去秉公議定,交來給我看。鑲黃旗是上三旗之一,鼇拜雖然有罪,不能讓全旗受到牽累。咱們什麼事都得公公道道。」眾大臣磕頭道:「皇上聖明,鑲黃旗全旗人眾均沐聖恩。」康熙點了點頭,道:「下去吧,索額圖留下,我另有吩咐。」

  待眾大臣退出,康熙對索額圖道:「蘇克薩哈給鼇拜害死之後,他家產都給鼇拜占去了吧?」索額圖道:「蘇克薩哈的田地財產,是沒入了內庫的。不過鼇拜當時曾親自領人到蘇克薩哈家裏搜查,金銀珠寶等物,都飽入了鼇拜私囊。」康熙道:「我也料到如此。你到鼇拜家中瞧瞧,查明家產,本來是蘇克薩哈的財物,都發還給他子孫。」

  索額圖道:「皇上聖恩浩蕩。」他見康熙沒再什麼話說,便慢慢退向書房門口。

  康熙道:「皇太后吩咐,她老人家愛念佛經,聽說正白旗和鑲黃旗兩旗旗主手中,都有一部《四十二章經》……」韋小寶聽到《四十二章經》五字,不由得全身為之一震。只聽康熙續道:「這兩部佛經,都是用綢套子套著的,正白旗的用白綢套子,鑲黃旗的是黃綢鑲紅邊套子。太后她老人家說,要瞧瞧這兩部經書,是不是跟宮裏的佛經相同,你到鼇拜家中清查財物,順便就查一查。」

  索額圖早便停了腳步,聽康熙吩咐完,說道:「是,是,奴才這就去辦。」他知皇上年幼,對太后又極孝順,朝政大事,只要太后吩咐一句,皇上無有不聽,皇太后交下來的事,比之皇上自己要辦的更為要緊,查兩部佛經,那是輕而易舉,自當給辦得又妥又當又迅速。

  康熙道:「小桂子,你跟著前去。查到了佛經,兩人一起拿回來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忙答應了,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《四十二章經》,說了大半年,到底是怎麼樣的經書,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,這次是奉聖旨取經,自然手到拿來,最好鼇拜家裏共有三部,混水摸魚地吞沒一部,拿了去給海老公,好讓他大大高興一場。

  索額圖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,這次救駕擒奸,立有大功,心想取兩部佛經,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用不著派遣此人,心念一轉,便已明白:「是了,皇上要給他些好處。鼇拜當權多年,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。皇上派我去抄他家,那是最大的肥缺。這件事我毫無功勞,為什麼要挑我發財?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,取佛經為名,監視是實。抄鼇拜的家,這小太監是正使,我索某人是副使。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,那就有大大不便。」

 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,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。索尼死後,索額圖升為吏部侍郎,其時鼇拜專橫,索額圖不敢與抗,辭去吏部侍郎之職,改充一等侍衛。康熙知他和鼇拜素來不睦,因此這次特加重用。

  兩人來到宮門外,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。索額圖道:「桂公公,你先上馬吧!」心想這小太監只怕不會騎馬,倒要照料著他些,別摔壞了他。哪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,雖然並無多大真正長進,手腳卻已十分輕捷,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,這次便不致再來一個「張果老倒騎驢,韋小寶倒騎馬」,輕輕縱上馬背,竟然騎得甚穩。

  兩人到得鼇拜府中,鼇拜家中上下人眾早已盡數逮去,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守。索額圖對韋小寶道:「桂公公,你瞧著什麼好玩的物事,儘管拿好了。皇上派你來取佛經,乃是酬你的大功,不管拿什麼,皇上都不會問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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