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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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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留良道:「兩位所見甚是。清兵入關以來,在江北橫行無阻,一到江南,卻處處遇到反抗,尤其讀書人深知華夷之防,不斷跟他們搗蛋。鼇拜乘此機會,要對我江南士子大加摧殘。哼,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,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乾乾淨淨。」 黃宗羲道:「是啊。因此咱們要留得有用之身,和韃子周旋到底,倘若徒逞一時血氣之勇,反倒墮入韃子的算中了。」 呂留良登時省悟,黃顧二人冒寒枉顧,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,二來是勸自己出避,生怕自己一時按捺不住,枉自送了性命,良友苦心,實深感激,說道:「二位金石良言,兄弟哪敢不遵?明日一早,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。」黃顧二人大喜,齊聲道:「自該如此。」 呂留良沉吟道:「卻不知避向何處才好?」只覺天涯茫茫,到處是韃子的天下,直無一片乾淨土地,沉吟道:「桃源何處,可避暴秦?桃源何處,可避暴秦?」顧炎武道:「當今之世,便真有桃源樂土,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,去躲了起來……」呂留良不等他辭畢,拍案而起,大聲道:「亭林兄此言責備得是。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,暫時避禍則可,但若去躲在桃花源裏,逍遙自在,忍令億萬百姓在韃子鐵蹄下受苦,于心何安?兄弟失言了。」 顧炎武微笑道:「兄弟近年浪跡江湖,著實結交了不少朋友。大江南北,見聞所及,不但讀書人反對韃子,而販夫走卒、屠沽市井之中,也到處有熱血滿腔的豪傑。晚村兄要是有意,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,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?」呂留良大喜,道:「妙極,妙極!咱們明日便去揚州,二位少坐,兄弟去告知拙荊,讓她收拾收拾。」說著匆匆入內。 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,說道:「『明史』一案,外間雖傳說紛紛,但一來傳聞未必確實,二來說話之人又顧忌甚多,不敢盡言。兄弟獨處蝸居,未知其詳,到底是何起因?」 顧炎武歎了口氣,道:「這部明史,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,其中對韃子不大恭敬,那也是有的。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,說到關外建州衛之事,又如何會對韃子客氣?」呂留良點頭道:「聽說湖州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,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將明史原稿買了來,以己名刊行,不想竟釀此大禍。」顧炎武道:「此中詳情,兄弟倒曾打聽明白。」於是將「明史案」的前因後果,原本說出來。 浙西杭州、嘉興、湖州三府,處於太湖之濱,通稱杭嘉湖,地勢平坦,土質肥沃,盛產稻米蠶絲。湖州府的首縣今日稱為吳興縣,清時分為烏程、歸安兩縣。自來文風甚盛,歷代才士輩出,梁時將中國字分為平上去入四聲的沈約,元代書畫皆臻極品的趙孟俯,都是湖州人氏。當地又以產筆著名,湖州之筆、徽州之墨、宣城之紙、肇慶端溪之硯,文房四寶,天下馳名。 湖州府有一南潯鎮,雖是一個鎮,卻比尋常州縣還大,鎮上富戶極多,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莊。其時莊家的富戶名叫莊允城,生有數子,長子名叫廷鑨,自幼愛好詩書,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。到得順治年間,莊廷鑨因讀書過勤,忽然眼盲,尋遍名醫,無法治癒,自是鬱鬱不歡。 忽有一日,鄰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攜來一部手稿,說是祖父朱相國的遺稿,向莊家抵押,求借數百兩銀子。莊家素來慷慨,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,既來求借,當即允諾,也不要他用什麼遺稿抵押。但那姓朱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,要出門遠遊,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,恐有遺失,存在家裏又不放心,要寄存在莊家。莊允城便答允了。那姓朱少年去後,莊允城為替兒子解悶,叫家中清客讀給他聽。 朱國楨這部明史稿,大部分已經刊行,流傳於世,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,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。莊廷鑨聽清客讀了數日,很感興味,忽然想起:「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,卻因一部史書《左傳》,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。我今日眼盲,閒居無聊,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,流傳後世?」 大富之家,辦事容易,他既興了此念,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,將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地讀給他聽。他認為何處當增,何處當刪,便口述出來,由賓客筆錄。 但想自己眼盲,無法博覽群籍,這部明史修撰出來,如內容謬誤過多,不但大名難享,反為人譏笑,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,延請許多通士鴻儒,再加修訂,務求盡善盡美。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,莊廷鑨便輾轉托人,卑辭相邀。太湖之濱向來文士甚多,受到莊家邀請的,一來憐其眼盲,感其意誠;二來又覺修撰明史乃一件美事,大都到莊家來做客十天半月,對稿本或正其誤,或加潤飾,或撰寫一兩篇文字。因此這部明史確是彙集不少大手筆之力。書成不久,莊廷鑨便即去世。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,即行刊書。清代刊印一部書,著實不易,要招請工匠,雕成一塊塊木版,這才印刷成書。這部明史卷帙浩繁,雕工印工,費用甚巨。好在莊家有的是錢,撥出幾間大屋作為工廠,多請工匠,數年間便將書刊成了,書名叫作《明書輯略》,撰書人列名為莊廷鑨,請名士李令晰作序。所有曾經襄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,有茅元銘、吳之銘、吳之鎔、李礽濤、茅次萊、吳楚、唐元樓、嚴雲起、蔣麟征、韋金佑、韋一園、張雋、董二酉、吳炎、潘檉章、陸圻、查繼佐、范驤等,共一十八人。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刪而成,不過朱國楨是明朝相國,名頭太大,不便直書其名,因此含含糊糊地只說是「朱氏原稿」。 《明書輯略》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,是以體例精備,敘述詳明,文字又華瞻雅致,書出後大獲士林讚譽。莊家又是志在揚名,書價取得極廉。原稿中涉及滿洲之時,本有不少攻訐指摘的言語,修史諸人早知幹禁,已一一刪去,但讚揚明朝的文字卻也在所不免。當時明亡未久,讀書人心懷前朝,書一刊行,立刻就大大暢銷。莊廷鑨之名噪於江北江南。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,但見兒子成名于身後,自是老懷彌慰。 也是亂世之時,該當小人得志,君子遭禍。湖州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,在任內貪贓枉法,百姓恨之切齒,終於為人告發,朝廷下令革職。吳之榮做了一任歸安縣知縣,雖然搜刮了上萬兩銀子,但革職的廷令一下,他東賄西賂,到處打點,才免得抄家查辦的處分,這上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,連隨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。他官財兩失,只得向各家富室一處處去打秋風,說道為官清苦,此番丟官,連回家也沒有盤纏,沒法成行。有些富人為免麻煩,便送他十兩八兩銀子。待得來到富室朱家,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直君子,非但不送儀程,反狠狠譏刺,說道閣下在湖州做官,百姓給你害得好苦,我朱某就算有錢,也寧可去周濟給閣下害苦了的貧民。吳之榮雖然惱怒,卻也無法可施,他既已遭革職,無權無勢,又怎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?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。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,對這贓官很瞧不起,見他到來求索,冷笑一聲,封了一兩銀子給他,說道:「依閣下平素為人,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,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好一刻,多一兩銀子,能早去片刻,也是好的。」 吳之榮心下怒極,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《明書輯略》,心想:「這姓莊的愛聽奉承,人家只要一贊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,白花花的銀子雙手捧給人家,再也不皺一皺眉頭。」便笑道:「莊翁厚賜,卻之不恭。兄弟今日離別湖州,最遺憾的便是沒法將『湖州之寶』帶一部回家,好讓敝鄉孤陋寡聞之輩大開眼界。」 莊允城問道:「什麼叫做『湖州之寶』?」吳之榮笑道:「莊翁這可太謙了。士林之中,紛紛都說,令郎廷鑨龍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《明書輯略》,史才、史識、史筆,無一不是曠古罕有,左馬班莊,乃古今良史四大家。這『湖州之寶』,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史了。」 吳之榮前一句「令郎親筆所撰」,後一句「令郎親筆所撰」,把莊允城聽得心花怒放。他明知此書並非兒子親作,內心不免遺憾,吳之榮如此說,正是大投所好,心想:「人家都說此人貪贓,是個齷齪小人,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,眼光倒是有的。原來外間說鑨兒此書是『湖州之寶』,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。」不由得笑容滿臉,說道:「榮翁說什麼左馬班莊,古今四大良史,兄弟讀書少了,還請指教。」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,知道馬屁已經拍上,心下暗暗歡喜,說道:「莊翁未免太謙了。左丘明作《左傳》,司馬遷作《史記》,班固作《漢書》,都是傳誦千載的名作,自班固而後,大史家就沒有了。歐陽修作《五代史》,司馬光作《資治通鑒》,文章雖佳,才識終究差了。直到我大清盛世,令郎親筆所撰這部煌煌巨作《明書輯略》出來,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、司馬遷、班固三位前輩並駕齊驅,『四大良史,左馬班莊』,這句話便由此而生。」 莊允城笑容滿面,連連拱手,說道:「謬贊,謬贊!不過『湖州之寶』這句話,畢竟當不起。」吳之榮正色道:「怎麼當不起?外間大家都說:『湖州三寶史絲筆,還是莊史居第一』!」蠶絲和毛筆是湖州兩大名產,吳之榮品格卑下,卻有三分才情,出口成章,將「莊史」和湖絲、湖筆並稱。莊允城聽得更加歡喜。 吳之榮又道:「兄弟來到貴處做官,兩袖清風,一無所得。今日老著臉皮,要向莊翁求一部明史,作為捨下傳家之寶。日後我吳家子孫日夕誦讀,自必才思大進,光宗耀祖,全仗莊翁之厚賜了。」莊允城笑道:「自當奉贈。」吳之榮又談了幾句,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,當下又將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陣,其實這部書他一頁也未讀過,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,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,不著邊際地瞎說。莊允城道:「榮翁且請寬坐。」回進內堂。 過了良久,一名家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,放在桌上。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來,忙將包裹掂了一掂,那包裹雖大,卻輕飄飄的,內中顯然並無銀兩,心下好生失望。過得片刻,莊允城回到廳上,捧起包裹,笑道:「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產,謹以相贈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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