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鹿鼎記 | 上頁 下頁
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(1)


  北風如刀,滿地冰霜。

  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,一隊清兵手執刀槍,押著七輛囚車,沖風冒寒,向北而行。

  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禁的是三個男子,都作書生打扮,一個是白髮老者,兩個是中年人。後面四輛中坐的是女子,最後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,懷中抱著個女嬰。女嬰啼哭不休。她母親溫言呵慰,女嬰只是大哭。囚車旁一名清兵惱了,伸腿在車上踢了一腳,喝道:「再哭,再哭!老子踢死你!」那女嬰一驚,哭得更加響了。

 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,屋簷下站著一個中年文士,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。那文士見到這等情景,不禁長歎一聲,眼眶也紅了,說道:「可憐,可憐!」

  那小孩問道:「爹爹,他們犯了什麼罪?」那文士道:「又犯了什麼罪?昨日和今朝,已逮去了三十幾人,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,個個都是無辜株連。」他說到「無辜株連」四字,聲音壓得甚低,生怕給押送囚車的官兵聽見了。那小孩道:「那個小女孩還在吃奶,難道也犯了罪?真沒道理。」那文士道:「你懂得官兵沒道理,真是好孩子。唉,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,人為鼎鑊,我為麇鹿!」

  那小孩道:「爹,你前幾天教過我,『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』,就是給人家斬割屠殺的意思。人家是切菜刀,是砧板,我們就是魚和肉。『人為鼎鑊,我為麇鹿』這兩句話,意思也差不多麼?」那文士道:「正是!」見官兵和囚車去遠,拉著小孩的手道:「外面風大,我們回屋裏去。」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。

  那文士提筆蘸上了墨,在紙上寫了個「鹿」字,說道:「鹿雖是龐然大物,性子卻極和平,只吃青草樹葉,從不傷害別的野獸。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,它只有逃跑,倘若逃不了,便只有給人家吃了。」又寫了「逐鹿」兩字,說道:「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。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,只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。《漢書》上說:『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。』那就是說,秦朝失了天下,群雄並起,大家爭奪,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,就得了這只又肥又大的鹿。」

  那小孩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。小說書上說『逐鹿中原』,就是大家爭著要做皇帝的意思。」那文士甚是歡喜,點了點頭,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,道:「古人煮食,不用灶頭鍋子,用這樣三隻腳的鼎,下面燒柴,捉到了鹿,就在鼎裏煮來吃。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,心裏不喜歡誰,就說他犯了罪,把他放在鼎裏活活煮熟。《史記》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: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,臣請就鼎鑊。』就是說:『我該死,將我在鼎裏燒死了吧!』」

  那小孩道:「小說書上又常說『問鼎中原』,這跟『逐鹿中原』好像意思差不多。」

  那文士道:「不錯。夏禹王收九州之金,鑄了九口大鼎。當時的所謂『金』其實是銅。每一口鼎上鑄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,後世為天下之主的,便保有九鼎。《左傳》上說:『楚子觀兵于周疆。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。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。』只有天下之主,方能擁有九鼎。楚子只是楚國的諸侯,他問鼎的輕重大小,便是心存不軌,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。」

  那小孩道:「所以『問鼎』、『逐鹿』,便是想做皇帝。『未知鹿死誰手』,就是不知哪一個做成了皇帝。」那文士道:「正是。到得後來,『問鼎』、『逐鹿』這四個字,也可借用於別處,但原來的出典,是專指做皇帝而言。」說到這裏,歎了口氣,道:「咱們做老百姓的,總是死路一條。『未知鹿死誰手』,只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。這頭鹿,卻是死定了的。」

  他說著走到窗邊,向窗外望去,見天色陰沉沉的似要下雪,歎道:「老天爺何其不仁,數百個無辜之人,在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。下起雪來,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。」

  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頭戴斗笠,並肩而來,走到近處,認出了面貌。那文士大喜,道:「是你黃伯伯、顧伯伯來啦!」快步迎將出去,叫道:「梨洲兄、亭林兄,哪一陣好風,吹得你二位光臨?」

 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,臉色皓白,頦下一部黑須,姓黃名宗羲,字梨洲,浙江余姚人氏。左首一人又高又瘦,面目黝黑,姓顧名炎武,字亭林,江蘇昆山人氏。黃顧二人都是當世大儒,明亡之後,心傷國變,隱居不仕,這日連袂來到崇德。顧炎武走上幾步,說道:「晚村兄,有一件要緊事,特來和你商議。」

  這文士姓呂名留良,號晚村,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縣,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名的隱逸。他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,又知顧炎武向來極富機變,臨事鎮定,既說是要緊事,自然非同小可,拱手道:「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,解解寒氣。」當下請二人進屋,吩咐那小孩:「葆中,去跟娘說,黃伯伯、顧伯伯到了,先切兩盤羊膏來下酒。」

  不多時,那小孩呂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,布在書房桌上。一名老僕奉上酒菜。呂留良待三人退出,關上了書房門,說道:「黃兄、顧兄,先喝三杯!」

  黃宗羲神色慘然,搖了搖頭。顧炎武卻自斟自飲,一口氣連幹了六杯。

  呂留良道:「二位此來,可是和『明史』一案有關嗎?」黃宗羲道:「正是!」顧炎武提起酒杯,高聲吟道:「『清風雖細難吹我,明月何嘗不照人?』晚村兄,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!我每逢飲酒,必誦此詩,必浮大白。」

  呂留良心懷故國,不肯在清朝做官。當地大吏仰慕他聲名,保薦他為「山林隱逸」,應徵赴朝為官,呂留良誓死相拒,大吏不敢再逼。後來又有一名大官保薦他為「博學鴻儒」,呂留良眼見若再相拒,顯是輕侮朝廷,不免有殺身之禍,於是削髮為僧,做了假和尚。地方官員見他意堅,從此不再勸他出山。「清風、明月」這兩句詩,譏刺滿清,懷念前明,雖不敢刊行,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輩間傳誦已遍,此刻顧炎武又讀了出來。

  黃宗羲輕輕擊桌,贊道:「真是好詩!」舉起酒杯,也喝了一杯。呂留良道:「兩位謬贊了。」

  顧炎武一抬頭,見到壁上掛著一幅高約五尺、寬約丈許的大畫,繪的是一大片山水,筆勢縱橫,氣象雄偉,不禁喝了聲彩,畫上只題了四個大字:「如此江山」,說道:「看這筆路,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。」呂留良道:「正是。」那「二瞻」姓查,名士標,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畫家,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。黃宗羲道:「這等好畫,如何卻無題跋?」呂留良歎道:「二瞻先生此畫,頗有深意。只是他為人穩重謹慎,既不落款,亦無題跋。他上個月在舍間盤桓,一時興到,畫了送我,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?」

  顧黃二人站起身來,走到畫前仔細觀看,只見大江浩浩東流,兩岸峰巒無數,點綴著奇樹怪石,只畫中雲氣彌漫,山川雖美,卻令人一見之下,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意。

  顧炎武道:「如此江山,淪于夷狄。我輩忍氣吞聲,偷生其間,實令人悲憤填膺。晚村兄何不便題詩一首,將二瞻先生之意,表而出之?」呂留良道:「好!」當即取下畫來,平鋪於桌。黃宗羲研起了墨。呂留良提筆沉吟半晌,便在畫上振筆直書。頃刻詩成,詩云:「其為宋之南渡耶?如此江山真可恥。其為崖山以後耶?如此江山不忍視。吾今始悟作畫意,痛哭流涕有若是。以今視昔昔猶今,吞聲不用枚銜嘴。畫將皋羽西台淚,研入丹青提筆泚。所以有畫無詩文,詩文盡在四字裏。嘗謂生逢洪武初,如瞽忽瞳跛可履。山川開霽故璧完,何處登臨不狂喜?」

  書完,擲筆於地,不禁淚下。

  顧炎武道:「痛快淋漓,真是絕妙好辭。」呂留良道:「這詩殊無含蓄,算不得好,也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,好叫觀畫之人得知。」黃宗羲道:「何日故國重光,那時『山川開霽故璧完』,縱然是窮山惡水,也足令人觀之大暢胸懷,真所謂『何處登臨不狂喜』了!」顧炎武道:「此詩結得甚妙!終有一日驅除胡虜,還我大漢山河,比之徒抒悲憤,更加令人氣壯。」

  黃宗羲慢慢將畫捲起,說道:「這畫是掛不得了,晚村兄須得妥為收藏才是。倘若給吳之榮之類奸人見到,官府查究起來,晚村兄固然麻煩,還牽累了二瞻先生。」

  顧炎武拍桌罵道:「吳之榮這狗賊,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。」呂留良道:「二位枉顧,說道有件要緊事。我輩書生積習,作詩題畫,卻擱下了正事。不知究是如何?」黃宗羲道:「我二人此來,乃是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。小弟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,原來這場『明史』大案,竟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。」呂留良驚道:「伊璜兄也受了牽連?」

  黃宗羲道:「是啊。我二人前晚匆匆趕到海甯袁花鎮,伊璜先生卻不在家,說是出外訪友去了。亭林兄眼見事勢緊急,忙囑伊璜先生家人連夜躲避;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,特來探訪。」呂留良道:「他……他卻沒來,不知到了何處。」顧炎武道:「他如在府上,這會兒自已出來相見。我已在他書房的牆壁上題詩一首,他若歸家,自然明白,知所趨避,怕的是不知訊息,在外露面,給公人拿住,那可糟了。」

  黃宗羲道:「這『明史』一案,令我浙西名士幾乎盡遭毒手。清廷之意甚惡,晚村兄名頭太大,亭林兄與小弟之意,要勸晚村兄暫且離家遠遊,避一避風頭。」

  呂留良氣憤憤地道:「韃子皇帝倘若將我捉到北京,拚著千刀萬剮,好歹也要痛駡他一場,出了胸中這口惡氣,才痛痛快快地就死。」

  顧炎武道:「晚村兄豪氣干雲,令人好生欽佩。怕的是見不到韃子皇帝,卻死於一般下賤的奴才手裏。再說,韃子皇帝只是個小孩子,什麼也不懂的,朝政大權,盡操於權臣鼇拜之手。兄弟和梨洲兄推想,這次『明史』一案所以如此大張旗鼓,雷厲風行,當是鼇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