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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羽衣(7)


  狄雲聽了這幾句話,心中一陣安慰,第一次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:「他不是小惡僧,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!」這些日子中水笙顯然對他不再起憎惡之心,但居然能對著眾人說他是個正人君子,那確也大出他意料之外。突然之間,他眼中忽然湧出了淚水,心中輕輕地道:「她說我是正人君子,她說我是挺好的正人君子!」

  水笙說了這兩句話,洞中諸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誰也不做聲。火把照耀之下,狄雲遠遠望去,卻也看得出這些人的臉上都有鄙夷之色,有的含著譏笑,有的卻顯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。

  隔一會兒,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水侄女,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,不得不說你幾句。這小惡僧害死了你爹爹……」水笙道:「不,不……」那老人道:「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殺的?那麼令尊是死於何人之手?」水笙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一時接不上口。

  那老人道:「花大俠說,那日谷中激鬥,令尊力竭被制,是那小和尚用樹枝打破了他天靈蓋而死,是也不是?」水笙道:「不錯。可是,可是……」那老人道:「可是怎樣?」水笙道:「是我爹爹自己……自己求他打死的!」

  她此言一出,洞中突然爆發了一陣轟然大笑,只震得洞邊樹枝上半融不融的積雪簌簌而落。笑聲中夾著無數譏嘲之言:「自己求他打死,哈哈哈!撒謊撒得太也滑稽。」「原來水大俠活得不耐煩了,伸了頭出來,請他的未來賢婿打個開花!」「誰說是『未來』賢婿?水大俠去世之時,那小和尚只怕早跟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,哈哈哈!」更有幾個人厲聲相斥:「世間竟有這般無恥女子,為了個野男人,連親生父親也不要了!」也有人冷言冷語地諷刺:「要野男人不要父親,世上那也挺多。只不過指使姦夫來殺死自己父親,這就駭人聽聞了。」又一人道:「我只聽見過什麼『戀姦情熱,謀殺親夫』。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,居然有『戀姦情熱,謀殺親父』!」

  大家聽了花鐵幹的話,先入為主,認定水笙和狄雲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當,憤恨她回護「姦夫」,因此說出來的話竟越來越不中聽。這些江湖上的粗人,有什麼污言穢語說不出口?

  水笙滿臉通紅,大聲道:「你們在說……說些什麼?卻也不知羞恥?」

  那些人又一陣哄笑。有人道:「卻原來還是我們不知羞恥了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」「好,好!水姑娘,我們不知羞恥。你和那小和尚在這山洞中卿卿我我,把父親的大仇拋在腦後,那就知道羞恥了?」另一個粗豪的聲音罵了起來:「他媽的,老子從湖北一路巴巴地追了下來,馬不停蹄的,就是為了救你這小婊子。你這賤人這麼無恥,老子一刀先將你砍了。」旁邊有人勸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,趙兄不可魯莽!」

  那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各位忍一忍氣。水姑娘年紀輕,沒見識。水大俠不幸逝世,她孤苦伶仃地沒人照料,大家別跟她為難。以後她由花大俠撫養,好好地教導,自會走上正途。大夥兒嘴上積點兒德,這雪谷中的事嘛,別在江湖上傳揚出去。水大俠生前待人仁義,否則大家怎肯不辭勞苦地趕來救他女兒?咱們須當顧全水大俠的顏面,這件事就別再提了。快去抓了那小和尚來是正經,將他開膛破肚,祭奠水大俠。」

  說話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,頗得諸人的尊敬,他這番話一說,人群中有不少聲音附和,都道:「是,是,張老英雄的話有理。咱們去找那小和尚,抓了他來碎屍萬段!」

  眾人嘈雜叫囂聲中,水笙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
  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:「表妹,表妹!你在哪裏?」

  水笙一聽到這聲音、知是表哥汪嘯風尋她來了,自己受了冤枉,苦遭羞辱,突然聽到親人的聲音,如何不喜?當下止了哭泣,奔向洞口。

  有人便道:「這癡心的汪嘯風知道了真相,只怕要發瘋!」那姓張的老者道:「大家別吵,聽我一句話。這位汪家小哥對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,雪還沒消盡,他就早了兩日闖進谷來,想是路上不好走,失陷在什麼地方,欲速則不達,反落在咱們後頭了。這人也是命裏不好,大家嘴頭上修積陰德,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醜事,就別對他說。」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:「正該如此!水姑娘一時失足,須當讓她有條自新之路。何況這大半也是迫於無奈。否則好端端一個名門閨女,怎會去跟一個邪派和尚姘上了?」

  卻有人說道:「汪嘯風這麼一個漂亮哥兒,平白無端地戴上了一頂綠帽子,未免太委屈了他吧,哈哈!」「這叫做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。錢兄,你出門這麼久,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單,說不定你頭上這頂帽兒,也有點綠油油了呢?」「他媽的,你奶奶雄,這會兒你老婆才寂寞孤單!」「不錯,不錯,我老婆寂寞孤單,你尊夫人這會兒有人陪伴,風流快活,一點兒也不寂寞孤單……」話未說完,砰的一聲,肩頭已挨了一拳。眾人嬉笑不絕。

  ***

  只聽得汪嘯風大叫「表妹,表妹」的聲音又漸漸遠去,顯是沒知眾人在此。水笙奔出山洞,叫道:「表哥,表哥!我在這裏,我在這裏!」汪嘯風又叫了聲:「表妹,表妹,你在哪裏?」水笙縱聲叫道:「我在這裏!」

  東北角上一個人影飛馳而來,一面奔跑,一面大叫:「表妹!」突然間腳下一滑,摔倒在地。水笙「啊」的一聲,甚是關切,向他迎了上去。原來汪嘯風聽到了水笙的聲音,大喜之下,全沒留神腳下的洞坑山溝,一腳踏在低陷之處,摔了一跤,隨即躍起,急奔而來。水笙也向他奔去。兩人奔到臨近,齊聲歡呼,相擁在一起。

  狄雲見到兩人相會時歡喜親熱的情狀,心中沒來由的微微一酸。他始終不能忘情于師妹戚芳,雖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載,心中從未對她生過絲毫男女之情。只相處日久,一旦分手,不免有依依之感,心想:「她隨表哥而去,那再好也沒有了,但願她今後無災無難,嫁了她表哥,一生平安喜樂。」

  忽聽得汪嘯風放聲大哭,想必是水笙跟他說了水岱逝世的消息。過了一會兒,見汪嘯風攜著水笙之手,並肩過來。汪嘯風嗚咽道:「舅舅不幸遭難,我……我……我從小得他撫養長大,他待我就像是親生兒子一般。」水笙聽他說到父親,不禁又流下淚來。汪嘯風低聲道:「表妹,自今而後,你我再也不分開了,你別難過,我一輩子總好好地待你。」水笙自幼便對這位表哥十分傾慕,這番分開,更是思念殷切,聽他這麼說,臉上一紅,心中感到一陣甜甜之意。

  兩人漸漸走近山洞。水笙忽然立定,說道:「表哥,你和我即刻走吧,我不願見那些人了。」汪嘯風奇道:「為什麼?這許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,大家不辭艱險地前來救你,在雪谷外守候了大半年,可算得義氣深重,咱們怎能不好好地謝謝他們?」水笙低下了頭,道:「我已謝過他們了。」汪嘯風道:「大夥兒千里迢迢地從湖北趕到這兒,同來同回,豈不是好?再說,舅舅的遺體是要運回故鄉呢,還是就葬在這裏,也得向長輩們請示。陸伯伯、花伯伯、劉道長這三位怎樣了?」

  水笙道:「你和我先出去,慢慢再跟你說。花伯伯是個大壞蛋,你別聽他胡說!」汪嘯風自來對她從不違拗,這時黑暗中雖見不到她風姿,但一聽到她柔軟甜美的語聲,早已心醉,便想順她意思,先行離去。

  忽聽得山洞口一人道:「汪賢侄,你過來!」正是花鐵幹的聲音。汪嘯風道:「是,花伯伯!」水笙大急,頓足道:「你不聽我話麼?」汪嘯風心想:「花伯伯是舅舅的義兄,長者之命,如何可違?這許多朋友為了相救表妹,如此不辭辛勞,大功告成之後卻棄之不顧,自行離去,那無論如何說不過去。這一來,我聲名掃地,以後在江湖上怎能立足?表妹是小孩子脾氣,待會哄她一哄,賠個不是,也就是了。」當即攜了她手,走向山洞。

  水笙明知花鐵幹要說的決不是好話,但想:「我清清白白,問心無愧,任他如何污言誣陷,于我何損?」當下便隨了汪嘯風走去,臉上卻已全無血色。

  兩人走到洞口。花鐵幹道:「汪賢侄,你來了很好。血刀惡僧已給我殺了,但還有一個小和尚漏網,咱們務當將他擒來殺卻。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兇手。」汪嘯風大叫一聲,唰的一下便拔劍出鞘,跟著回頭向水笙瞧去,急欲看看這位表妹別來如何。

  火光之下,只見她容顏憔悴,淚盈於眶。汪嘯風心下憐惜,卻見她在緩緩搖頭,問道:「怎麼?」水笙道:「我爹爹不是那……那……人害死的。」

  眾人聽她這麼說,盡皆憤怒,均想:「我們為了你今後好做人,瞧在水大俠的面上,才不洩露你和小淫僧的醜事,這時候你居然還在回護小淫僧,當真是罪不容恕了。你連『小和尚』三字也不肯說。還在『那人、那人』的,實在無恥已極!」

  汪嘯風見各人臉上均現怒色,很覺奇怪,心想表妹不肯和眾人相見,而大夥又對她頗含敵意,中間定是另有隱情,便道:「表妹,咱們聽花伯伯吩咐,先去捉了那小和尚來,將他千刀萬段,祭我舅舅。其餘的事,慢慢再說不遲。」

  水笙道:「他……他也不是小和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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