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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血刀老祖(7)


  群豪中早有數人撥轉馬頭奔逃,餘人聽著那山崩地裂的巨響,似覺頭頂的天也塌了,一齊壓將下來,只嚇得心膽俱裂,也都紛紛回馬快奔。有幾匹馬嚇得呆了,竟然不會舉足,馬上乘客見情勢不對,只得躍下馬背,展開輕功急馳。

  但雪崩比之馬馳人奔更加迅捷,頃刻間便已滾到了山下,逃得較慢之人立時給壓在如山如海的雪中,連叫聲都立時為積雪淹沒,任他武功再高,也半點施展不出了。

  群豪直逃過一條山坡,見崩沖而下的積雪給山坡擋住,不再湧來,各人又各奔出數十丈,這才先後停步。但見山上白雪兀自如山洪爆發,河堤陡決,滾滾不絕地沖將下來,瞬息之間便將山道谷口封住了,高聳數十丈,平地陡生雪峰。

  眾人呆了良久,才紛紛議論,都說血刀僧師徒二人惡貫滿盈,葬身於寒冰積雪之下,自是人心大快,不過死得太過容易,倒便宜他們了,更累得如花似玉的水笙和他們同死。也有人惋惜相識的朋友死於非命,但各人大難不死,誰都慶倖逃過了災劫,為自己歡喜之情,遠勝於悼惜朋友之喪。

  各人驚魂稍定,檢點人數,一共少了一十二人,其中有「鈴劍雙俠」之一的汪嘯風,以及南四奇「落花流水」四人。水岱關心愛女,汪嘯風牽掛愛侶,自是奮不顧身地追在最前,其餘三奇因與水岱的交情特深,也均不肯落後。想不到這一役中,名震當世、武功絕倫的南四奇竟一齊喪身在川青之交的巴顏喀拉山中。

  各人歎息了一番,便即覓路下山。大家都說,不到明年夏天,嶺上的百丈積雪決不消融,死者的家屬便要前來收屍,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。

  有些人心中,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,只不便公然說出口來:「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名頭,耀武揚威,不可一世。死得好,死得妙!」

  ***

  血刀老祖帶著狄雲和水笙一路西逃,敵人雖愈來愈眾,但他離藏青老巢卻也越來越近。只連日趕路,再加上漫天風雪,山道崎嶇,所乘的兩匹良駒腳力再強,也已支持不住。這一日黃馬終於倒斃道旁,白馬也是一跛一拐,眼看便要步黃馬的後塵。

  血刀老祖眉頭深皺,心想:「我一人要脫身而走,那是容易之極,只是徒孫兒的腿跛了,行走不得,再讓這美貌的女娃兒給人奪了回去,委實心有不甘,血刀老祖失了威風。」想到此處,突然凶性大發,回過身來,一把摟住水笙,便去扯她衣衫。

  水笙嚇得大叫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血刀僧喝道:「老子不帶你走了,你還不明白?」狄雲叫道:「師祖,敵人便追上來啦!」血刀僧怒道:「你囉唆什麼?」便在這危急當口,忽聽得頭頂窸窸窣窣,發出異聲,抬頭一看,山峰上的積雪正滾滾而下。

  血刀僧久在川邊,見過不少次雪崩大災,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,也不敢和這天象奇變作對,連叫:「快走,快走!」游目四顧,只南邊的山谷隔著個山峰,或許能不受波及,眼下情勢危急,無暇細思,牽了白馬,發足便向南邊山谷中奔去。饒是他無法無天,這時臉色也自變了。這山谷旁的山峰上也有積雪。積雪最受不起聲音震盪,往往一處雪崩,帶動四周群峰上積雪盡皆滾落。

  血刀老祖展開輕功疾行。白馬馱著狄雲和水笙二人,一跛一拐地奔進山谷。這時雪崩之聲大作,血刀老祖望著身側的山峰,憂形於色,這當兒真所謂聽天由命,自己作不起半點主,只要身側山峰上的積雪也崩將下來,那便萬事全休了。

  雪崩從起始到全部止息,也只一盞茶工夫,但這短短的時刻之中,血刀僧、狄雲、水笙三人全是臉色慘白,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。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,還只盼立時死了,免遭這淫僧師徒的污辱,但這時天地急變之際,不期而然地對血刀僧和狄雲生出依靠之心,總盼這兩個男兒漢有什麼法子能助己脫此災難。

  突然山峰上一塊小石子骨溜溜地滾將下來。水笙嚇了一跳,尖聲呼叫。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,右手啪啪兩下,打了她兩記巴掌。水笙兩邊臉頰登時紅腫。

  幸好這山峰向南,多受陽光,積雪不厚,峰上滾下來一塊小石之後,再無別物滾下。過得片刻,雪崩的轟轟聲漸漸止歇。血刀僧放脫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,和狄雲二人同時舒了口長氣。水笙雙手掩面,也不知是寬心,是惱怒,還是害怕。

  血刀僧走到谷口,巡視了一遍回來,滿臉鬱怒堆積,坐在一塊山石上,不聲不響。狄雲問道:「師祖爺爺,外面怎樣?」血刀僧怒道:「怎麼樣?都是你這小子累人!」

  狄雲不敢再問,知道情勢不妙,過了一會,終於忍不住又道:「是敵人把守住谷口嗎?師祖爺爺,你不用管我,你自己獨個兒先走吧。」

  血刀僧一生都和兇惡奸險之徒為伍,不但所結交的朋友從不真心相待,連親傳弟子如寶象、善勇、勝諦之輩,面子上對師父敬畏,心中卻無一不是爾虞我詐,只求損人利己,這時聽狄雲叫他獨自逃走,不由得甚是欣慰,臉上露出一絲笑容,贊道:「乖孩子,你良心倒好!不是敵人把守谷口,是積雪封谷。數十丈高、數千丈寬的大雪,不到春天雪融,咱們再也走不出去了。這荒谷之中,有什麼吃的?咱們怎能挨得到明年春天?」

  狄雲一聽,也覺局勢兇險,但眼前最緊迫的危機已過,終究心中一寬,說道:「你放心,船到橋洞自會直,就算餓死,也勝於在那些人手中受盡折磨而死。」血刀僧咧嘴一笑,道:「乖孫兒說得不錯!」從腰間抽出血刀,站起身來,走向白馬。

  水笙大驚,叫道:「喂,你要幹什麼?」血刀僧笑道:「你倒猜猜看。」其實水笙早就知道,他是要殺了白馬來吃。這白馬和她一起長大,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,忙叫:「不!不!這是我的馬,你不能殺。」血刀僧道:「吃完了白馬,便要吃你了。老子人肉也吃,為什麼不能吃馬肉!」水笙求道:「求求你,別害我馬兒。」無可奈何之中,轉頭向狄雲道:「請你求求他,別殺我馬兒。」

  狄雲見了她這副情急可憐的模樣,心下不忍,但想情勢至此,哪有不宰馬來吃之理,吃完了馬肉,只怕連馬鞍子也要煮熟了來吃。他不願見到水笙的傷心神情,只得轉過了頭。

  水笙又叫道:「求求你,別殺我馬兒。」血刀僧笑道:「好,我不殺你馬兒!」水笙大喜,道:「謝謝你!謝謝你!」忽聽得嗤的一聲輕響,血刀僧狂笑聲中,馬頭已落,鮮血急噴。水笙連日疲乏,這時驚痛之下,竟又暈去。

  待得悠悠醒轉,便聞到一股肉香,她肚餓已久,聞到肉香,不自禁的歡喜,但神志略醒,立即知道是她愛馬在慘遭烤炙。一睜眼,只見血刀僧和狄雲坐在石上,手中各捧了一大塊烤得焦黃的燒肉,正自張口大嚼,石旁生著一堆柴火,一根粗柴上吊著一隻馬腿,兀自在火上燒烤。水笙悲從中來,失聲而哭。血刀僧笑道:「你吃不吃?」水笙哭道:「你這兩個惡人,害了我的馬兒,我……我定要報仇!」

  狄雲好生過意不去,歉然道:「水姑娘,這雪谷裏沒別的可吃,咱們總不能眼睜睜地餓死。要好馬嘛,只要日後咱們能出得此谷,總有法子找到。」水笙哭道:「你這小惡僧假裝好人,比老惡僧還要壞。我恨死你,我恨死你。」狄雲無言可答,要想不吃馬肉吧,實在是餓得難受,心道:「你便恨死我,我也不得不吃。」張口又往馬肉上咬去。

  血刀僧口中咀嚼馬肉,斜目瞧著水笙,含含糊糊地道:「味道不壞,當真不壞。嗯,過幾天烤這小妞兒來吃,未必有這馬肉香。」又想:「吃完了那小妞兒,只好烤我這個乖徒孫來吃了。這人很好,吃了可惜。嗯,留著他最後吃,總算對得他住。」

  兩人吃飽了馬肉,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,便倚在大石上睡了。

  狄雲朦朧中只聽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,心中突然自傷:「她死了一匹馬,便這麼哭個不住。我活在世上,卻沒一人牽掛我。等我死時,看來連這頭牲口也還不如,不會有誰為我流一滴眼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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