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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血刀老祖(5)


  血刀老祖笑道:「徒孫兒,女人家最寶貴的是什麼東西?」狄雲嚇了一跳,心道:「啊喲,不好!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?我怎地相救才好?」只得答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血刀老祖道:「女人家最寶貴的,是她的臉蛋。這小妞兒不回答我說話,我用刀在她臉上橫劃七刀,豎砍八刀,這一招有個名堂,叫做『橫七豎八』,你說美是不美?」說著唰的一聲,將本已盤在腰間的血刀擎在手中。

  水笙早就拼著一死,沒指望僥倖生還,但想到自己白玉無瑕的臉蛋要給這惡僧劃得橫七豎八,忍不住打個寒噤,轉念又想,他若毀了自己容貌,說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,倒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

  血刀老祖將一把彎刀在她臉邊晃來晃去,威嚇道:「我問你那老道是誰?你再不答話,我一刀便劃將下來了。你答不答話?」水笙怒道:「呸!你快殺了姑娘!」血刀老祖右手一落,紅影閃處,在她臉上割了一刀。

  狄雲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轉過了頭,不忍觀看。水笙已自暈去。血刀老祖哈哈大笑,催馬前行。狄雲忍不住轉頭瞧水笙時,只見她粉臉無恙,連一條痕印也無,不由得心中一喜,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,實已到了從心所欲、不差毫釐的地步。适才這一刀,刀鋒從水笙頰邊一掠而過,只割下她鬢邊幾縷秀髮,肌膚卻絕無損傷。

  水笙悠悠醒轉,眼淚奪眶而出,眼見到狄雲的笑容,更加氣惱,罵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這幸災樂禍的壞……壞……壞人。」她本想用一句最厲害的話來罵他,但她平素從來不說粗俗的言語,一時竟想不出什麼兇狠惡毒的句子來。

  血刀老祖彎刀一舉,喝道:「你不回答,第二刀又割將下來了。」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,再割幾刀也是一樣,叫道:「你快殺了我,快殺了我!」血刀老祖獰笑道:「哪有這麼容易?」嗤的一聲輕響,刀鋒又從她頰邊掠過。

  這一次水笙沒失去知覺,但覺頰上微微一涼,卻不感疼痛,又無鮮血流下,才知這老惡僧只是嚇人,原來自己臉頰無損,心頭一喜,忍不住籲了口長氣。

  血刀老祖向狄雲道:「乖徒孫,爺爺這兩刀砍得怎麼樣?」狄雲道:「刀法高極啦,當真了得!」這兩句話確是由衷之言。血刀老祖道:「你要不要學?」狄雲心念一動:「我正想不出法子來保全水姑娘的清白,若是我纏住老和尚學武藝,只要他肯用心教我,沒功夫別起邪念,我就好想法子救人。可是那非討得他歡喜不可。」便道:「你祖師爺這刀上功夫,徒孫兒羡慕得不得了。你教得我幾招,日後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輩,便不會再受他欺侮,也免得折了你師祖爺爺的威風。」他生平極難得說謊,這時為了救人,這句「師祖爺爺」一出口,自己也覺肉麻,不由得滿臉通紅。

  水笙「呸」了一聲,罵道:「不要臉,不害羞!」

  血刀老祖大是開心,笑道:「我這血刀功夫,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,好吧,我先傳你一招『批紙削腐』的功夫。你習練之時,先用一百張薄紙,疊成一疊,放在桌上,一刀橫削過去,將一疊紙上的第一張批了下來,可不許帶動第二張。然後第二刀批第二張,第三刀批第三張,直到第一百張紙批完。」

 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,忍不住插口道:「吹牛!」

  血刀老祖笑道:「你說吹牛,咱們就試上一試。」伸手到她頭上拔下一根頭髮。水笙微微吃痛,叫道:「你幹什麼?」血刀老祖不去理她,將那根頭發放在她鼻尖上,縱馬快奔。其時水笙蜷曲著身子,橫臥在狄雲身前馬上,見血刀老祖將頭發放在自己鼻尖,微感麻癢,不知他搗什麼鬼,正要張嘴呼氣將頭髮吹開,只聽血刀老祖叫道:「別動,瞧清楚了!」他勒轉馬頭,回奔過來,雙馬相交,一擦而過。

  水笙只覺眼前紅光閃動,鼻尖上微微一涼,隨即覺到放在鼻上的那根頭髮已不在了。只聽得狄雲大叫:「妙極!妙極!」血刀老祖伸過血刀,但見刀刃上平平放著那根頭髮。血刀老祖和狄雲都是光頭,這根柔軟的長髮自是水笙之物,再也假冒不來。

  水笙又驚又佩,心想:「這老和尚武功真高,剛才他這一刀只要高得半分,這根頭髮便批不到刀上,只要低得半分,我這鼻尖便給他削去了。他馳馬揮刀,那比之批薄紙什麼的更加難上百倍。」

  狄雲要討血刀老祖歡喜,諛詞滾滾而出,只不過他口齒笨拙,翻來覆去也不過是幾句「刀法真好!我可從來沒見過」之類。水笙親身領略了這血刀神技,再聽到狄雲的恭維,也已不覺過分,只覺得這人為了討好師祖,馬屁拍到這等地步,為人太過卑鄙。

  血刀老祖勒轉馬頭,又和狄雲並騎而行,說道:「至於那『削腐』呢,是用一塊豆腐放在木板之上,一刀刀地削薄它,要將兩寸厚的一塊豆腐削成二十片,每一片都完整不破,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。」狄雲道:「那還只初步小成?」血刀老祖道:「當然了!你想,穩穩地站著削豆腐難呢,還是馳馬急沖、在妞兒鼻尖上削頭發難?哈哈,哈哈!」狄雲又恭維道:「師祖爺爺天生的大本事,不是常人所能及的,徒孫兒只要練到師祖爺爺十分之一,也就心滿意足了!」血刀老祖哈哈大笑。水笙則罵:「肉麻,卑鄙!」

  要狄雲這老實人說這些油腔滑調的言語,原是頗不容易,但自來拍馬屁的話第一句最難出口,說得多了,自然也順溜起來。好在血刀老祖確有人所難能的武功,狄雲這些讚譽倒也不是違心之論,只不過依他本性,決不肯如此宣之於口而已。

  血刀老祖道:「你資質不錯,只要肯下苦功,這功夫是學得會的。好,你來試試!」說著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頭髮,放上她鼻尖上。水笙大驚,一口氣便將頭髮吹開,叫道:「這小和尚不會的,怎能讓他胡試?」血刀老祖道:「功夫不練就不會,一次不成,再來一次,兩次不成,便練他個十次八次!」說著又撥了她一根頭髮,放在她的鼻尖,將血刀交給狄雲,笑道:「你試試看!」

  狄雲接過血刀,向橫臥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,見她滿臉都是憤恨惱怒之色,但眼光之中,終於流露出了恐懼的神色。她知狄雲從未練過這門刀法,如照著血刀老祖的模樣,將這利刃從自己鼻尖上掠過,別說鼻子定然給他一刀削去,多半連腦袋也給劈成兩半。她心下自慰:「這樣也好,死在這小惡僧的刀下,勝於受他二人的侮辱。」話雖如此,想到真的要死,卻也不免害怕。

  狄雲自然不敢貿然便劈,問道:「師祖爺爺,這一刀劈出去,手勁須得怎樣?」血刀老祖道:「腰勁運肩,肩通於臂,臂須無勁,腕須無力。」接著便解釋怎麼樣才是「腰勁運肩」,要怎樣方能「肩通於臂」,跟著取過血刀,說明什麼是「無勁勝有勁」,「無力即有力」。水笙聽他解說這些高深的武學道理,不由得暗暗點頭。

  狄雲聽得連連點頭,黯然道:「只可惜徒孫受人陷害,穿了琵琶骨,割斷手筋,再也使不出力來。」血刀老祖問道:「怎樣穿了琵琶骨?割斷手筋?」狄雲道:「徒孫給人拿在獄中,吃了不少苦頭。」

 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,和他並騎而行,叫他解開衣衫,露出肩頭,果見他肩骨下陷,兩邊琵琶骨上都有鐵鍊穿過的大孔,傷口尚未癒合,而右手手指被截,臂筋遭割,就武功而言,可說是成了個廢人,至於他被「鈴劍雙俠」縱馬踹斷腿骨,還不算在內。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。狄雲心想:「我傷得如此慘法,虧你還笑得出來。」

  血刀老祖笑道:「你傷了人家多少閨女?嘿嘿,小夥子一味好色貪花,不顧身子,這才失手,是不是?」狄雲道:「不是。」血刀老祖笑道:「老實招來!你給人拿住,送入牢獄,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?」狄雲一怔,心想:「我為萬震山小妾陷害,說我偷錢拐逃,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。」不由得咬著牙齒,恨恨地道:「不錯,這賤人害得我好苦,終有一日,我要報此大仇。」水笙忍不住插口罵道:「你自己做了許多壞事,還說人家累你。這世上的無恥之徒,以你小……小……和尚為首。」

  血刀老祖笑道:「你想罵他『小淫僧』,這個『淫』字卻有點不便出口,是不是?小妞兒好大的膽子,孩兒,你將她全身衣衫除了,剝得赤條條的,咱們這便『淫』給她看看,瞧她還敢不敢罵人?」狄雲只得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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