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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老鼠湯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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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魚販頭子微微冷笑,右手緊握腰間單刀刀柄,說道:「鈴劍雙俠這幾年闖出了好大的名頭,長江鐵網幫不是不知。可是你們想欺到我們頭上,只怕也沒這麼容易。」他語氣硬中帶軟,顯然不願與「鈴劍雙俠」發生爭端。 那少女道:「這蠍尾鏢蝕心腐骨,太過狠毒,我爹爹早說過誰也不許再用,難道你不知道麼?幸好你不是用來打人,打魚簍子練功夫,倒也不妨。」 水福道:「小姐,不是的。這人發這毒鏢射我。多蒙這位小師父斜刺裏擲了這只魚簍過來,才擋住了毒鏢。要不然小的早已沒命了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指著狄雲。 狄雲暗暗納悶:「怎地一個叫我小師父,一個罵我小賊禿,我幾時做起和尚來啦?」 那少女向狄雲點了點頭,微微一笑,示意相謝。狄雲見她一笑之下,容如花綻,更加嬌豔動人,不由得臉上一熱,微感羞澀。 那青年聽了水福之言,臉上登時如罩了層嚴霜,向那魚販頭子道:「此話當真?」不待對方回答,馬鞭抖動,鞭上捲著的鋼鏢疾飛而出,風聲呼呼,啪的一響,釘在十數丈外的一株柳樹上,手勁之強,實足驚人。 那魚販頭子兀自口硬,說道:「逞什麼威風?」那青年公子喝道:「便是要逞這威風!」提起馬鞭,向他劈頭打落,那魚販頭子舉刀便格。不料那公子的馬鞭忽然斜出向下,著地而捲,招數變幻,直攻對方下盤。魚販頭子急忙躍起相避。這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,倏地反彈上來,已纏住了他右足。那公子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,胯下黃馬立時前沖。那魚販頭子的下盤功夫本來甚是了得,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纏住了他,也未必拖他得倒。但這公子先引得他躍在半空,令他根基全失,這才揮鞭纏足。那黃馬這一沖有千斤之力,魚販頭子力氣再大,也禁受不起,他身軀給黃馬拉著,淩空而飛。眾魚販大聲呐喊,七八個人隨後追去,意圖救援。 那黃馬縱出數丈,將那馬鞭繃得有如弓弦,青年公子蓄勢借力,振臂甩出,那魚販頭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。他空有一身武功,卻半點使不出來,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江中射去。岸上眾人大驚之下齊聲呼喊。只聽得撲通聲響,水花濺起老高,魚販頭子摔入了江中,霎時間沉入水底,無影無蹤。 那少女拍手大笑,揮鞭沖入魚販群中,東抽一記,西擊一招,將眾魚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。魚簍魚網撒了一地,鮮魚活蝦在地下亂爬亂跳。 那魚販頭子一生在江邊討生活,水性自是精熟,從江面上探頭出來,已在下游數十丈之外,污言穢語地亂罵,卻也不敢上岸再來廝打。 水福提起盛著金鯉的魚簍,打開蓋子,歡歡喜喜地道:「公子請看,紅嘴金鱗,難得又這般肥大。」那青年道:「你急速送回客店,請花大爺用來救人。」水福道:「是。」走到狄雲身前,躬了躬身,道:「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。不知小師父的法名怎生稱呼?」狄雲聽他左一句小師父,右一句小師父,叫得自己心中發毛,一時答不上話來。那青年道:「快走,快走。千萬不能耽擱了。」水福道:「是。」不及等狄雲答話,快步去了。 狄雲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,武藝高強,心中暗自羡慕,頗有結納之意,只是對方並不下馬,想要請教姓名,頗覺不便。正猶豫間,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,說道:「小師父,多謝你救了我們老家人一命。這錠黃金,請師父買菩薩座前的香油吧。」輕輕拋出,將金子向狄雲投了過來。狄雲左手抄過接住,向他回擲過去,說道:「不用了。請問兩位尊姓大名。」 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,顯是身有武功,不等金子飛到身前,馬鞭揮出,已將金子捲住,說道:「師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,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。」 狄雲見他抖動馬鞭,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,神情舉止,頗有輕浮之意,便道:「适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呼兩位是鈴劍雙俠,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。」那青年怫然不悅,心道:「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,怎會不知我的姓名?」口中「嗯」了一聲,也不答話。便在此時,一陣江風吹了過來,拂起狄雲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。 那少女一聲驚噫,道:「他……他是青海黑教的……的……血刀惡僧。」那青年滿臉怒色,道:「不錯。哼,滾你的吧!」 狄雲大奇,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向那少女走近一步,道:「姑娘你說什麼?」那少女臉上現出又驚又恐的神態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別走近我,滾開。」狄雲心中一片迷惘,問道:「什麼?」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。 那少女提起馬鞭,唰的一聲,從半空中猛擊下來。狄雲萬料不到她說打便打,轉頭欲避,已然不及,唰的一聲響處,這一鞭著著實實地打在臉上,從左額角經過鼻樑,通向右邊額角,擊得好不沉重。狄雲驚怒交集,道:「你……你幹嗎打我?」見那少女又揮鞭打來,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,不料這少女鞭法變幻,他右手剛探出,馬鞭已纏上了他頭頸。 跟著只覺得後心猛地一痛,已給那青年公子從馬上出腿,踢了一腳,狄雲立足不定,向前便倒。那公子催馬過來,縱馬蹄往他身上踹去。狄雲百忙中向外滾開,昏亂中只聽得銀鈴聲丁玲玲地響了一下,一條白色的馬腿向自己胸口踏將下來。狄雲更沒思索餘地,情知這一腳只要踹實了,立刻便會送命,急忙縮身,但聽得喀喇一響,不知斷了什麼東西,眼前金星飛舞,什麼也不知道了。 *** 待得他神志漸複,醒了過來,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。迷迷糊糊中撐手想要站起,突然左腰一陣劇痛,險些又欲暈去,跟著哇的一聲,吐出一大門鮮血。他慢慢轉頭,只見右腿褲腳上全是鮮血,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。他好生奇怪:「這條腿怎會變成這個樣子?」過了一會兒,這才明白:「那姑娘縱馬踹斷了我的腿。」…… 他全身乏力,腿上和背心更痛得厲害,一時之間自暴自棄的念頭又生:「我不要活了,便這麼躺著,快快死了才好。」他也不呻吟,只盼速死。可是想死卻並不容易,甚至想昏去一陣也是不能,心中只想:「怎麼還不死?怎麼還不死?」 過了良久,這才想到:「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,沒半點地方得罪了他們,正說得好好地,幹嗎忽然對我下這毒手?」苦苦思索,心中一片茫然,實無絲毫頭緒,自言自語:「我就這麼蠢,倘若丁大哥在世,就算不能助我,也必能給我解說這中間的道理。」一想起丁典,立時轉念:「我答應了丁大哥,將他與淩小姐合葬。這心願未了,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。」伸手到腰間一摸,發覺丁典的骨灰包沒給人踢破,心下稍慰,用力坐起身來,喉頭一甜,又是鮮血上湧。他知道多吐一口血,身子便衰弱一分,強自運氣,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,卻覺口中鹹鹹的,一張嘴,又是一灘鮮血傾在地下。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,就像幾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斬,終於連爬帶滾地到了柳蔭下,心想:「我不能死,說什麼也得活下去。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。」見地下的魚蝦早已停止跳動,死去多時,便抓了幾隻蝦塞人口中,胡亂咀嚼,心想:「先得接好斷腿,再想法子快快離開。」 游目四顧,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、西一件地散著,於是爬過去取了一柄短槳,又取過一張漁網,先將漁網慢慢拆開,然後搬正自己斷腿,將短槳靠在腿旁,把漁網的麻繩纏了下去。纏一會兒,歇一會兒,每逢痛得要暈去時,便閉目喘氣,等力氣稍長,又再動手。 好容易綁好斷腿,心想:「要養好我這條腿,少說也得兩個月時光。卻到哪裏去養息才好?」瞥眼見到江邊的一排漁舟,心念一動:「我便住在船中,不用行走。」他生怕這批魚販回來,更遭災難困厄,雖已筋疲力盡,卻不敢稍歇,向著江邊爬去,爬上一艘漁船,解下船纜,扳動短槳,慢慢向江心劃去。 一低頭時,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,露出黑色衣襟上一把殷紅帶血的短刀,乃以大紅絲線所繡,刀頭上有三點鮮血滴下,也是紅線繡成,形狀生動,甚為可怖。他驀地醒悟:「啊,是了,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。這兩人只道我是惡僧一夥。」一伸手,便摸到了自己光禿禿的腦袋。 他這才恍然,為什麼那老家人口口聲聲地稱自己為「小師父」,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「小賊禿」,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,卻兀自不覺。又想:「我衣角翻開,那姑娘便說我是青海黑教的什麼血刀惡僧。這把血刀的模樣這麼難看,這派和尚又定是無惡不作之人,單看寶象,便可想而知。」 他無端端地給踹斷了腿,本來惱怒悲憤之極,一想明白其間的原因過節,登時便對「鈴劍雙俠」消了敵意,反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,實是大大的好人,只是這二人武功高強,人品俊雅,自已便算解釋明白了誤會,也不配跟他們結交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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