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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老鼠湯(6)


  他整理一下衣衫,見破爛已極,實難蔽體,丁典屍身上的衣褲也都已撕爛斬碎,見寶象的僧衣和褲子搭在神壇之上,倒是完好,於是取過來穿在身上。雖穿了這惡僧的僧袍,心中甚覺彆扭,但總勝於褲子上爛了十七八個破洞,連屁股也遮不住。他將那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裏,到大樹下的泥坑中將那包首飾和銀兩挖了出來收起,抱起丁典屍身,走出廟去。

  行出百餘丈,迎面來了個農夫,見他手中橫抱死屍,大吃一驚,失足摔在田中,滿身泥濘地掙扎起來,快步逃走。狄雲知道如此行走,必定惹事,但一時卻也想不出什麼善策。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,一路走去,不再遇到行人。他橫抱著丁典,心下只想:「丁大哥,丁大哥,我捨不得和你分手,我捨不得和你分手。」

  忽聽得山歌聲起,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,狄雲急忙一個箭步,躲入山旁的長草之中,待那些農夫走過,心想:「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,終究不能完成他與淩小姐合葬的心願。」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,一咬牙,點燃了火,在丁典屍身旁焚燒起來。

 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髮和衣衫,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焰是在燒著自己的肌肉,撲在地下,咬著青草泥土,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中,又流到了他嘴裏……

  ***

  狄雲細心撿起丁典的骨灰,鄭重包在油紙之中,外面再裹以油布。這油紙油布本是寶象用來包藏那本黃紙冊子的。包裹外用布條好好地縛緊了,這才貼肉縛在腰間。再用手挖了一坑,將剩下的灰燼撥入坑中,用土掩蓋了,拜了幾拜。

  站起身來,心下茫然:「我要到哪裏去?」世上的親人,便只師父一人,自然而然地想起:「我且回沅陵去尋師父。」師父刺傷萬震山而逃去,料想不會回歸沅陵老家,必是隱姓埋名,遠走高飛。但這時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,實在想不出還有旁的什麼地方可去。

  轉上了大路,向鄉人一打聽,原來這地方的地名叫塔市口,對江便是湖北監利縣,當地已屬湖南地界。此處江邊荒僻,狄雲到了塔市口,取出碎銀買些麵食吃了。

  出得店來,只聽得喧嘩叫嚷,人頭湧湧,不少人吵成一團,跟著砰砰聲響,好些人打了起來。狄雲好奇心起,便走近去瞧瞧熱鬧。只見人叢之中,七八條大漢正圍住一個老者毆打。那老者青衣羅帽,家人裝束。那七八條漢子赤足短衣,身邊放著短秤魚簍,顯然都是魚販。狄雲心想這是尋常打架,沒什麼好瞧的,正要退開,只見那老家人飛足將一名壯健魚販踢了個筋斗,原來他竟身有武功。

  這一來,狄雲便要瞧個究竟了。只見那老家人以寡敵眾,片刻間又打倒了三名魚販。旁邊瞧著的魚販雖眾,一時竟無人再敢上前。忽聽得眾魚販歡呼起來,叫道:「頭兒來啦,頭兒來啦!」只見江邊兩名魚販飛奔而來,後面跟著三人。那三人步履頗為沉穩,狄雲一眼瞧去,便知身有武功。

  那三人來到近前,為首一人是個四十來歲漢子,蠟黃的臉皮,留著兩撇鼠須,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幾名魚販望了一眼,說道:「閣下是誰,仗了誰的勢頭,到我們塔市口來欺人?」他這幾句話是向那老家人說的,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沒望上一眼。

  那老家人道:「我只是拿銀子買魚,什麼欺人不欺人的?」那頭兒向身旁的魚販問道:「幹嗎打了起來?」那魚販道:「這老傢伙硬要買這對金色鯉魚。我們說金色鯉魚難得,是頭兒自己留下來合藥的。這老傢伙好橫,非買不可。我們不賣,他竟動手便搶。」

  那頭兒轉過身來,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幾眼,說道:「閣下的朋友,是中了藍砂掌麼?」那老家人一聽,臉色變了,說道:「我不知道什麼紅砂掌、藍砂掌。我家主人不過想吃鯉魚下酒,吩咐我拿了銀子來買魚。普天下可從來沒有什麼魚能賣、什麼魚又不能賣的規矩?」魚販頭兒冷笑道:「真人面前說什麼假話?閣下主人是誰?倘若是好朋友,別說金色大鯉魚可以奉送,在下還可送上一粒專治藍砂掌的玉肌丸。」

  那老家人臉色更加驚疑不定,隔了半晌,才道:「請問閣下是誰?如何知道藍砂掌?如何又有玉肌丸?難道,難道……」魚販頭兒道:「不錯,在下和那使藍砂掌的主兒,確有三分淵源。」

  那老家人更不打話,身形一起,伸手便向一隻魚簍抓去,行動甚為迅捷。魚販頭兒冷笑道:「有這麼容易?」呼的一掌,便往他背心上擊去。老家人回掌一抵,借勢借力,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,提著魚簍,急步疾奔。那魚販頭兒沒料到他有這一手,眼見追趕不上,手一揚,一件暗器帶著破空之聲,向他背心急射而去。

  那老家人奪到鯉魚,滿心歡喜,一股勁兒地發足急奔,沒想到有暗器射來。魚販頭子發射的是一枚瓦楞鋼鏢,他手勁挺大,去勢頗急。狄雲眼見那老家人不知閃避,心中不忍,順手提起地下一隻魚簍,從側面斜向鋼鏢擲去。

  他武功已失,手上原沒多少力道,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處,只聽得卜的一聲響,鋼鏢插入了魚簍。那魚簍向前又飛了數尺,這才落地。

  那老家人聽得背後聲響,回頭瞧時,只見那魚販頭子手指狄雲,罵道:「兀那小賊禿,你是哪座廟裏的野和尚,卻來理會長江鐵網幫的閒事?」

  狄雲一怔:「怎地他罵我是小賊禿了?」見那魚販頭子聲勢洶洶,又說到什麼「長江鐵網幫」,記得丁大哥常自言道,江湖上各種幫會禁忌最多,要是不小心惹上了,往往受累無窮。他不願無緣無故地多生事端,便拱手道:「是小弟的不是,請老兄原諒。」

  那魚販頭子怒道:「你是什麼東西,誰來跟你稱兄道弟?」跟著左手一揮,向手下的魚販道:「把這兩人都拿下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丁當丁當,丁玲玲,丁當丁當,丁玲玲一陣鈴聲,兩騎馬自西至東,沿著江邊馳來。那老家人面有喜色,道:「我家主人親自來啦,你跟他們說去。」

  魚販頭子臉色一變,道:「是『鈴劍雙俠』?」但隨即臉色轉為高傲,道:「是『鈴劍雙俠』便又怎地?還輪不到他們到長江邊上來耀武揚威。」

  說話未了,兩乘馬已馳到身前。狄雲只覺眼前一亮,但見兩匹馬一黃一白,神駿高大,鞍轡鮮明。黃馬上坐著個青年男子,二十五六歲,一身黃衫,身形高瘦。白馬上乘的是個少女,二十歲上下年紀,白衫飄飄,左肩上懸著一朵紅綢制的大花,臉容白嫩,相貌極為俏麗。兩人腰垂長劍,手中都握著條馬鞭,兩匹馬一般的高頭長身,難得的是黃者全黃,白者全白,身上竟沒一根雜毛。黃馬頸下掛了一串黃金鸞鈴,白馬的鸞鈴則是白銀所鑄,馬頭微一擺動,金鈴便發出丁當丁當之聲,銀鈴的聲音又是不同,丁玲玲、丁玲玲的,更為清脆動聽。端的是人俊馬壯,狄雲一生之中,從沒見過這般齊整標緻的人物,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聲彩:「好漂亮!」

  那青年男子向著那老者道:「水福,鯉魚找到了沒有?在這裏幹什麼?」那老家人道:「汪少爺,金色鯉魚找到了一對,可是……可是他們偏偏不肯賣,還動手打人。」

  那青年瞥眼見到地下魚簍上的鋼鏢,說道:「嘿,誰使這般歹毒的暗器?」馬鞭一伸,鞭絲已捲住鋼鏢尾上的藍綢,提了回來,向那少女道:「笙妹,你瞧,是見血封喉的『蠍尾鏢』!」那少女道:「是誰用這鏢了?」話聲甚是清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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