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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恨無常(7)


  過了良久,南蘭才悠悠醒轉,低聲道:「胡相公,我死不足惜,只求你告我實情,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?」胡斐道:「難道你還關懷他們?」

  南蘭道:「說來你定然不信。這幾年來,我日日夜夜,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。我自知已不久人世,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,可是我哪裏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?今日我到這裏來,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,便帶著我到這裏,來祭奠令尊令堂,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,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。當年在這墓前,他跟我說了許多話……」胡斐見她情辭真摯,確非虛假,他人雖粗豪,心腸卻軟,便道:「好,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。」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、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,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,卻輕輕一言帶過。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,對苗若蘭相貌如何、喜歡什麼等等,問得更是仔細。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,匆匆而去,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,實在說不上什麼。

 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,南蘭意猶未足,兀自問個不休。胡斐說到後來,實已無話可答,南蘭問他,她女兒穿什麼樣的衣服,是綢的,還是布的?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的,還是托人縫製?穿了合不合身?好不好看?

  胡斐歎了口氣,說道:「我都不知道。你既這樣關心,當年又何必……」站起身來,說道:「我要投店去啦。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,此刻天色已晚,只好明天再來!」南蘭道:「好,明天我也來。」胡斐道:「不!我再也沒什麼話跟炸說了。」頓了一頓,終於問道:「苗夫人,我爹爹媽媽,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,是不是?」

 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,道:「他……他曾跟我說起此事……不過,這是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:「阿蘭,阿蘭!……阿蘭,阿蘭!你在哪裏?」胡斐和南蘭一聽,同時臉色微變,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。

  南蘭道:「他找我來啦!明兒一早,請你再到這裏,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。」胡斐道:「好,明日一早,一準在此會面。」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,隱身在墓後,心想:「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,倘若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,須饒他不得。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,但我只要細心查究,必能瞧出端倪。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,卻為了何事?」

  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,卻不是朝著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,待走出數十丈遠,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地呼喚:「阿蘭,阿蘭,你在不在這兒?」南蘭才應道:「我在這裏。」田歸農「啊」了一聲,循聲奔去。南蘭道:「我隨便走走,你也不許,便管得我這麼緊。」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賠笑道:「誰敢管你啦?我記掛著你哬。這兒好生荒涼,可小心嚇著了……」兩人並肩遠去,再說些什麼,便聽不見了。

  胡斐心想:「天色已晚,不如便在這裏陪著爹娘睡一夜。」從包裹裏取出些乾糧吃了,抱膝坐於墓旁,沉思良久,秋風吹來,微感涼意。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,一張張撲在他臉上身上,直到月上東山,這才臥倒。

  睡到中夜,忽聽得馬蹄擊地之聲,遠遠傳來,胡斐一驚而醒,心道:「半夜三更,還有誰在荒郊馳馬?」只聽得蹄聲漸近,那馬奔得甚是迅捷。待得相距約有兩三里路,蹄聲轉緩,跟著是一步一步而行,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,牽著馬在找尋什麼。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,便縮在墓後的長草之中,要瞧來的是誰。

  新月之下,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著馬慢慢走近,待那人走到墓前十餘丈時,胡斐看得明白,那人緇衣圓帽,正是圓性。

  他一顆心劇烈跳動,但覺唇幹舌燥,手心中都是冷汗,要想出聲呼喚,不知如何,竟叫不出聲來,霎時間思如潮湧:「她到這裏來做什麼?她是知道我在這裏麼?是無意中到這兒呢,還是為了尋我而來?」

 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:「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墓!」幽幽歎了口氣,說道:「是這裏。」在墓前仔細察看,自言自語道:「墓前並無紙灰,那麼他還沒來掃過墓……」突然間劇烈咳嗽起來,越咳越厲害,竟爾不能止歇。

  胡斐聽著她的咳聲,暗暗吃驚:「她身上染了病,勢道不輕啊。」

  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,才漸漸止了,輕輕地道:「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,終身伴著你浪跡天涯,行俠仗義,豈不是好?胡大哥,你心中難過。但你知不知道,我可比你更傷心十倍啊?」撫著墓碑,低聲道:「在那湘妃廟裏,你抱住了我,怎麼又放開我?……你如不放開我,此刻我不是便在你身邊?那晚只要你不放開,便永遠不放開了……」

 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,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,哪裏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?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,也決不會洩漏心中的鬱積。

  圓性說了這幾句話,心神激蕩,倚著墓碑,又大咳起來。

 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,縱身而出,柔聲道:「怎地受了風寒?要保重才好。」

  圓性大吃一驚,退開兩步,雙掌交錯,一前一後,護在胸前,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,不由得滿臉通紅。過了一會兒,圓性道:「你……你這輕薄小子,怎地……怎地躲在這裏,鬼鬼祟祟地偷聽人家說話?」

  胡斐心中如沸,再也不顧忌什麼,大聲道:「袁姑娘,我對你的一片真心,你也決非不知。你又何必枉然自苦?我跟你一同去裏告尊師,求她老人家准許你還俗,不做尼姑了。你我天長地久,永相廝守,豈不是好?早知如此,在那湘妃廟裏,我抱住了你,你便打死我,我也決不放開……」

  圓性撫著墓碑,咳得彎下了腰,抬不起身來。胡斐甚是憐惜,走近兩步,柔聲道:「你不用煩惱啦……」忽見她一聲咳嗽,吐出一口血來,不禁一驚,道:「怎地受了傷?」圓性道:「是湯沛那奸賊傷的。」胡斐怒道:「他在哪裏?我這便找他去。」圓性道:「我已殺了他。」

  胡斐大喜,道:「恭喜你手刃大仇。」隨即又問:「傷在哪裏,快坐下歇一歇。」扶著她慢慢坐下,說道:「你既受傷,就該好好休養,不可鞍馬勞頓,連夜奔波。」

  圓性轉過頭來,向他看了一眼,心中在說:「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,若不是為了你,我何必鞍馬勞頓,連夜奔波?」問道:「程家妹子呢?怎麼不見她啊?」

  胡斐淚盈於眶,顫聲道:「她……她已去世了。」圓性大驚,站了起來,道:「怎……怎麼……去世了?」胡斐道:「你坐下,慢慢聽我說。」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唭的劇毒、程靈素如何捨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。圓性黯然垂淚。良久良久,兩人相對無語,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,都是難以自已。

  一陣秋風吹來,寒意侵襲,圓性輕輕打了個顫。胡斐脫下身上長袍,披在她的身上,低聲道:「你睡一忽兒吧。」圓性道:「不,我不睡。我是來跟你說一句話,這……這便要去。」胡斐驚道:「你到哪裏去?」

  圓性凝望著他,輕輕道:「借如生死別,安得長苦悲?」

  胡斐聽了這兩句話,不由得癡了,跟著低聲念道:「借如生死別,安得長苦悲?」

  圓性道:「胡大哥,此地不可久留,你急速遠離為是。我在途中得到訊息,趕來跟你說知。」胡斐道:「什麼訊息?」圓性道:「那日和你別後,我便去追尋湯沛。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,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。我想他老家是在江西南昌,既得罪了福康安,全家都有干係,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,急速逃命。」胡斐道:「你料得不錯。」

  圓性道:「他外號叫做『甘霖惠七省』,江湖上交遊極其廣闊,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徒,未必能當真結交到什麼好朋友。此刻大禍臨頭,非自己趕回家中不可。於是我向南方疾追。三天之後,果然在清風店追上了他。幸虧你在北京曾打得他重傷吐血,他傷重未愈,高粱田裏一場惡戰,終於使計擊斃了這賊子,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。」胡斐歎了口氣。

  圓性又道:「我在客店養了幾天傷,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,第二批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,便上前招呼,約他說話。」胡斐驚道:「你身上有傷,不怕他記仇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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