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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恨無常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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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廂房,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,凝目良久,忍不住又掉下淚來。 隔了半晌,這才伸手收拾,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,膠水假須,一概具備,心想:「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,走不上一天,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,雖然不怕,但一路鬥將過去,如何了局?」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,粘上三綹長須,將兩隻骨灰壇連同那本《藥王神篇》包人包裹,負在背上,揚長出廟。 他一路向南追蹤石萬嗔。 這日中午,在陳官屯一家飯鋪中打尖,剛坐定不久,只聽得靴聲棄棄,走進四名武官。領先一人瘦長身材,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鴉。胡斐微微一驚,側過了頭,自已雖已喬裝改扮,他未必認得出來,但此人甚精明,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。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,張羅著侍候四位武官。 胡斐心想:「這四人出京南下,多半和我的事有關,倒要聽他們說些什麼。」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,盡說些沒要緊之事,只聽得他好生納悶。 便在此時,忽聽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,有個盲人以杖探地,慢慢進來。 那人一進飯鋪,胡斐心怦怦亂跳,這幾日來他一路打探石萬嗔的蹤跡,追尋而來,心知和他相距已經不遠,此人盲了雙眼,行走不快,遲早終須追上,不料竟在這小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。只見他衣衫襤褸,面目憔悴,左手兀自搖著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。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,再摸到桌邊的板凳,慢慢坐下,說道:「店家,先打一角酒來。」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,沒好氣地問道:「你要喝酒,有錢沒有?」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,放在桌上。店小二道:「好,我去打酒給你。」 石萬嗔一走進飯鋪,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,示意要上前捉拿。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,程靈素口噴毒煙,使得人人肚痛,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,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。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,交代了三件要務: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、程靈素、馬春花一行人,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,這是第一件要事;第二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;第三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方嗔。 這時曾鐵鷗眼見石萬嗔雙目已盲,好生歡喜,但猶恐他是假裝,慢悝站起,說道:「店家,怎地你店裏桌椅這麼少?要找個座頭也沒有?」一面說,一面向店小二做手勢,命他不可做聲。另一名武官接口道:「張掌櫃的,今兒做什麼生意到陳官屯來啊?」曾鐵鷗道:「還不是運米來麼?李掌櫃,你生意好?」那武官道:「好什麼?左右混口飯吃罷啦。」兩人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。曾鐵鷗道:「沒座位啦,咱們跟胃這位大夫搭個座頭。」說著便打橫坐在石萬嗔桌旁。 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,但石萬嗔並不起疑,對兩人也不加理睬。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,膽子更加大了,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:「趙掌櫃,王掌櫃,一起過來喝兩盅吧,小弟做東。」那兩名武官道:「叨擾,叨擾!」也過來坐在石萬嗔身旁。 石萬嗔眼睛雖盲,耳音仍是極好,聽著曾鐵鷗等四人滿嘴北京官腔,並非本地口音,說的是做生意,但沒講得幾句,便露出了馬腳。他微一琢磨,已猜到了八九分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店家,我今兒鬧肚子,不想吃喝啦,咱們回頭見。」曾鐵鷗按住他肩頭,笑道:「大夫你不忙,咱們喝幾杯再走。」石萬咳知脫身不得,微微冷笑,便又坐下。一會兒酒菜端上來,曾鐵鷗斟了一杯酒,道:「大夫,我敬你一杯。」 石萬嗔道:「好好!」舉杯喝幹,道:「我也敬各位一杯。」右手提著酒壺,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,給每人斟上一杯,斟酒之時,指甲輕彈,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,手法便捷,誰也沒瞧出來。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,曾鐵鷗雖沒見下毒,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,輕輕巧巧地,便將自己一杯酒和石萬嗔面前的一杯酒換過了。 這一招誰都看得分明,便只石萬嗔沒能瞧見。 胡斐心中歎息:「你雙眼已盲,還在下毒害人,當真是自作孽,不可活。我又何必再出手殺你?」 他站起身來,付了店賬。只聽曾鐵鷗笑道:「請啊,請啊,大家幹了這杯!」四名武官臉露奸笑,手中什麼也沒有,一齊說道:「乾杯!」石萬嗔拿著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,嘴角邊露出一絲狡猾微笑,舉杯喝了。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,是以兀自還在得意,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,心中忽生憐憫,大踏步走出了飯店。 數日之後,胡斐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。當他幼時,每逢清明,平四叔往往便帶他前來掃墓。兩年前他又曾夥同平四叔來過一次。每次到這地方,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,想著各種各樣事情:「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……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麼高大了……如果爹爹見我這麼使刀,不知會不會指點我幾下……」 這日他來到墓地時,天色已經向晚,遠遠瞧見一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,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父母墓旁。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,「難道這女子竟和我父母相識?」 他心中大奇,慢慢走近,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年婦人,一張瓜子臉兒,秀麗出眾,只臉色過於蒼白,白得沒半點血色。 她見胡斐走來,也微感訝異,抬起了頭瞧著他。 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;途中不遇追騎,喬裝麻煩,已回復了本來面目,但風塵僕僕,滿身都是泥灰。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,也不在意,轉過了頭去。 這麼一轉頭,胡斐卻認了她出來——她是當年跟著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。當年在商家堡,苗人鳳的女兒大叫「媽媽」,張開了雙臂要她抱,她卻硬起心腸,轉過了頭去。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。但這麼狠心一轉頭,他永遠都忘不了。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:「苗夫人,你獨個兒在這裏幹什麼?」 她陸然聽到「苗夫人」三字,全身一震,慢慢回過身來,臉色更加白了,顫聲問道:「你……你怎知道我……」緩緩低下了頭,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。 胡斐道:「我出世三天,父母便長眠于地下,終身不知父母之愛,但比起你的女兒來,我還是快活得多。那天商家堡中,你硬著心腸不肯抱女兒一抱……不錯,我比你的女兒是快活得多了。」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,問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」 胡斐指著墳墓,說道:「我是到這裏來叫一聲『爹爹,媽媽!』只因他們死了,這才不答應我,這才不抱我。」南蘭問道:「你是胡大俠胡一刀……的……的令郎?」胡斐道:「不錯,我姓胡名斐。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,也見過他的女兒。」 南蘭低聲問道:「他們……他們很好吧?」胡斐斬釘截鐵地道:「不好!」南蘭走上一步,哀聲求懇道:「他們怎麼啦?胡相公,求求你,求你跟我說。」 胡斐道:「苗大俠為奸人所害,瞎了雙目。苗姑娘孤苦伶仃,沒媽媽照顧。」南蘭驚道:「他……他武功蓋世,怎能……」 胡斐大怒,厲聲道:「在我面前,你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?田歸農行此毒計,難道不是出於你的奸謀?此處若不是我父母的墳墓所在,我一刀便將你殺了。你快快走開吧!」南蘭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確是不知。胡相公,他眼睛已經好了嗎?」 胡斐見她臉色極是誠懇,不似作偽,但想這女子水性楊花、奸猾涼薄,什麼樣子都裝得出,不願跟她多說,哼了一聲,轉身便走。南蘭喃喃地道:「他……他竟給人弄瞎了眼睛,蘭兒,我苦命的蘭兒……」突然間翻身摔倒,暈了過去。 胡斐聽得聲響,回頭一看,倒吃了一驚,微一躊躇,過去一探她鼻息,竟是真的氣厥,脈息微弱,越跳越慢,若不加施救,多半便要身亡。他萬不料到這無情無義的女子竟會如此,便捏了她的人中,在她脅下推拿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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