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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寶刀銀針(2)


  福康安吩咐道:「搬開一張椅子!」便有一名衛士上前,將空著的太師椅搬開了一張,這只玉龍杯,算是給紅花會奪去了。廳心留下三張空椅。眾人這時方始發覺,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已不知何時離椅,想是他眼見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,與其讓人趕下座位,還不如自行退開,免得出醜露乖。

  這時胡斐思潮起伏,心中存著許多疑團:「福康安的一對雙生兒子不知如何又讓他奪回?我冒充華拳門掌門人,是不是已遭發覺?對方遲遲不予揭破,是不是暗中已佈置下極厲害的陷阱?我适才為那少年書生解穴,黑暗中與人對掌,此入內力渾厚,非同小可,他也出手助那書生,自是大廳上群豪之一,卻不知是誰?」

  他明知在此處多耽得一刻,便多增一分兇險,但一來心中存著這許多疑團未解;二來眼見鳳天南便在身旁,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,豈能又讓他走了?三來也要瞧一瞧餘下的三隻玉龍杯由哪派的掌門人所得。

  其實,這些都只是他心裏所計較的原因,真正的原因,卻是在心中隱隱約約覺得的:袁紫衣一定會來。既知她要來,他就決計不走。便有天大危險,也嚇他不走。

  這時廳上又有兩對人在比拼武功。四人都使兵刃。胡斐一看,見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。不久一個使三節棍的敗了下去,另一個使流星錘的上來。聽那唱名武官報名,是太原府的「流星趕月」童懷道。胡斐想起數月前與鐘氏三雄交手,曾聽他們提過「流星趕月童老師」的名頭。這童懷道在雙錘上的造詣果然甚為深厚,只十餘合便將對手打敗了,接著上來的兩人也都不是他敵手。

  高手比武,若非比拼內力,往往幾個照面便分勝敗,而動到兵刃,生死決於俄頃,比之較量拳腳更加兇險得多。雙方比試者並無深仇大怨,大都是聞名不相識,功夫上一分高低,稍遜一籌者便即知難而退,誰都不願幹冒性命之險而死拼到底。因之在福康安這些只識武學皮毛的人眼中,比試的雙方都自惜羽毛,數合間便有人退下,反不及黃希節、桑飛虹、歐陽公政、哈赤和尚等一干人猛打狠毆的好看。但武功高明之人卻看得明白,出賽者的武功越來越高,要取勝越來越不容易,許多掌門人原本躍躍欲試的,這時都改變了主意,決定袖手旁觀。有時兩個人鬥得似乎沒精打采、平淡無奇,而湯沛、海蘭弼這些高手卻喝起彩來。一般不明其理的後輩,不是瞠目結舌,呆若木雞,便隨聲附和,假充內行。

  饒是出賽者個個小心翼翼,但一入場子,總是力求取勝,兵刃無眼,還是有三個掌門人斃于當場,七個人身受重傷。總算福康安威勢懾人,死傷者門下的弟子實時不敢發作,但武林中冤冤相報的無數腥風血雨,都已在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。

  清朝順治、康熙、雍正三朝,武林中反清義舉此起彼伏,百餘年來始終不息,但自乾隆中葉以後,武林人士自相殘殺之風大盛,顧不到再來反清,讓清廷去了一大隱優。雖原因多般,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實是一大主因。後來武林中有識之士出力調解彌縫,仍難令各門各派仇怨盡泯。不明白福康安這大陰謀之人,還道滿清氣運方盛,草莽英雄自相攻殺,乃天數使然。

  流星趕月童懷道以一對流星雙錘,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連敗五派掌門高手,其餘的掌門人憚于他雙錘此來彼往、迅捷循環的攻勢,一時無人再上前挑戰。

  便在此時,廳外匆匆走進一名武官,到福康安面前低聲稟告了幾句。福康安點了點頭,那武官走到廳口,大聲道:「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。」廳外又有武官傳呼出去:「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。」

 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,心頭都微微一震:「他也來了!」

  過不多時,只見田歸農身穿長袍馬褂,微笑著緩步進來,身後跟著八人。他走到福康安身前,躬身請安。福康安欠欠身,拱手還禮,微笑道:「田老師好,請坐!」

  群豪一見,都想:「天龍門名聞天下,已曆百年,自明末以來,胡苗范田四家齊名,代代均有好手。這姓田的氣派不凡,福大帥對他也優禮有加,與對別派的掌門人不同。卻不知他是否真有驚人藝業?」每一派與會的均限四人,他卻帶了八名隨從,何況這般大模大樣的遲遲而至,群豪雖震于他的威名,心中卻均有不平之意。

  田歸農和少林、武當兩派掌門人點頭為禮,看來相互間均不熟識,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極熟絡。湯沛拍著他肩膀笑道:「賢弟,做哥哥的一直牽記著你,心想怎麼到這當兒還不到來?如果你竟到得遲了,拿不到一隻玉龍杯,做哥哥的這一隻如何好意思捧回家去?你天龍門倘若不得玉杯,哪一天你高興起來,找老哥哥來比畫比辱,我除了雙手奉上玉杯,再沒第二句話好說,豈不糟糕?」跟著將福大帥囑令各派比試武功以取禦杯的事,向他說了一遍。

  田歸農笑道:「兄弟如何敢跟大哥相比?我天龍門倘得福大帥恩典,蒙大哥照拂,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醜丟臉,也已喜出望外了。」說著兩人同聲大笑。他話雖說得謙虛,但神色之間,顯是將玉龍杯看做了囊中之物。湯沛和人人都很親熱,但對待田歸農的神情卻又與眾不同。聽他二人稱呼語氣,似乎還是拜把子的兄弟。

  胡斐心想:「這姓田的和我交過手,武功雖比這些人都高,卻未必能及得上湯沛和海蘭弼,要說一定奪到玉龍杯,未免是將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。」想起他暗算苗人鳳的無恥卑鄙行徑,已自打定了主意:「他不得玉龍杯便罷,倘若饒幸奪得,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,大大地出個醜。」他和田歸農在苗人鳳家中交過手,以祖傳刀法,打得他口吐鮮血,大敗而走,何況其時胡斐未得苗人鳳的指點,未悟胡家刀法中的精義要訣。此刻他單以刀法而論,天下幾乎已無人勝得過他,即是與苗人鳳、趙半山這等第一流高手相比,也已不遑多讓,田歸農自然遠非其敵。

  當田歸農進來之時,大廳的比試稍停片刻,這時兵刃相擊之聲又作。田歸農坐在椅中,手持酒杯觀鬥,神色極是閒雅,眼看有人勝,有人敗,他只臉帶微笑,無動於衷,有時便跟湯沛說幾句閒話。眾人都已看出,他面子上似是裝作高人一等,不屑和人爭勝,實則是以逸待勞,要到最後的當口方才出手,在旁人精疲力竭之餘,再施全力一擊。

  流星趕月童懷道坐在太師椅中,見良久無人上來挑戰,突然躍起,走到田歸農身前,說道:「田老師,姓童的領教你高招。」眾人都是一愣。自比試開始以來,總是得勝者坐在太師椅中,由人上前挑戰,豈知童懷道卻走下座來,反去向田歸農求鬥。

  田歸農笑道:「不忙吧?」手中仍持著酒杯。童懷道說道:「反正遲早都是一鬥,乘著我這時還有力氣,向田老師領教領教。也免得你養精蓄銳,到最後來撿現成便宜。」他心直口快,想到什麼,便說了出口,再無顧忌。

  群豪中便有二三十人喝起彩來。這些人見著田歸農這等大剌剌的模樣,早感不忿。

  田歸農哈哈一笑,眼見無法推託,向湯沛笑道:「大哥,兄弟要獻醜了。」湯沛道:「恭祝賢弟馬到成功!」

  童懷道轉過頭來,直瞪著湯沛,粗聲道:「湯老師,福大帥算你是四大掌門之一,請你作公證來著,這一個『公』字,未免有點兒不對頭吧?」湯沛給他直言頂撞,不免尷尬,強笑道:「在下哪裏不公了?請童老師指教。」童懷道說道:「我跟田老師還沒比試,你就先偏了心啦,說什麼『恭祝賢弟馬到成功』。天下英雄在此,這可是人人聽見的。」

  湯沛心中大怒,近二三十年來,人人見了他都是湯大俠前、湯大俠後,從沒一人敢對他如此頂撞,更何況是在大庭廣眾之間這般地直斥其非,但他城府甚深,仍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也恭祝童老師旗開得勝。」

  童懷道一怔,心想兩人比試,一個旗開得勝,一個馬到成功,天下決無是理,但他既這般說,卻也無從辯駁,便大聲道:「湯老師,祝你更加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!」群豪一聽,一齊轟笑。田歸農向湯沛使個眼色,意思說:「大哥放心,這無禮莽撞之徒,兄弟一定好好地教訓教訓他。」緩步走到廳心,道:「童老師請上吧!」

  童懷道見他不卸長袍,手中又無兵刃,愈加憤怒,說道:「田老師要以空手接在下這對流星錘麼?」

  田歸農極工心計,行事便即持重,自忖如能在三招兩式之內空手將他打倒,在天下群雄之前大顯威風,自是再妙不過,但看對方身軀雄偉,肌肉似鐵,實非易與之輩,笑道:「童老師名滿晉陝,江湖上好漢哪一個不知流星趕月的絕技,在下便使兵刃,也未必是童老師對手。」右手一招,他大弟子曹雲奇雙手捧著一柄長劍,呈了上來。

  田歸農接過了劍,左手一擺,笑道:「請吧!」童懷道見他劍未出鞘,心想你已兵刃在手,你愛什麼時候拔劍,那是你自己的事,當下手指搭住錘鏈中心向下一轉,一對流星錘直豎上來,那錘鏈竟如是兩根鐵棒一般。群豪齊聲稱讚:「好功夫!」

  喝彩聲中,他左鍵仍豎在半空,右錘已平胸直擊出去,這一錘飛到離田歸農胸口約有尺半之處,倏地停留不進,左錘迅捷異常地自後趕上,直擊田歸農小腹。前錘虛招誘敵,後一錘才全力出擊,他一上來便使出「流星趕月」的成名絕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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