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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天下掌門人大會(9)


  湯沛見福康安的臉色越來越不善,正要出來干預,突見哈赤怒吼一聲,伸手便往那書生背心抓去。這一次那書生竟然沒能避開,給他提起身子,重重地往地下一摔。原來哈赤是蒙古的摔跤高手,蒙古摔跤之技,共分大抓、中抓、小抓三門,各有厲害絕技。哈赤是中抓門的掌門人,最擅長腰腿之勁,抓人胸背,百發百中。

  那書生為他一抓一摔,眼看要吃個小虧,不料明明見到他是背脊向下,落地時卻雙腳先著。他腿上如同裝上機括,一著地立刻彈起,笑嘻嘻地站著,說道:「你摔我不倒。」哈赤道:「再來!」那書生道:「好,再來!」走近身去,突然伸出雙手,扭住他胸口。眾人都大為奇怪,哈赤魁梧奇偉,那書生卻瘦瘦小小,何況哈赤擅于摔跤,人人親見,那書生和他相鬥,若不施展輕功,便當以巧妙拳招取勝,怎地竟是以己之短,攻敵之長?

  哈赤當即伸手抓書生肩頭,出腳橫掃。那書生向前一跌,摟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,雙足足尖同時往哈赤膝蓋裏踢去。哈赤雙腿一軟,向前跪倒。但他雖敗不亂,反手抓住那書生背心,將他扭過來壓在身下。那書生大叫:「不得了,不得了!」從他腋窩底下探頭出來,伸伸舌頭,裝個鬼臉。

  此時大智禪呵、胡斐、湯沛、海蘭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,這書生精于點穴打穴,哈赤絕非對手,而且這書生于摔跤之術也甚嫺熟,雖膂力不及哈赤,可是手腳滑溜,扭鬥時每每能脫困而出。他所以不打倒哈赤,顯是對他不存敵意,只是借著他玩鬧笑樂,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門人臉上無光。

  另一邊桑飛虹展開小巧功夫,和上官鐵生遊鬥不休。她鳳陽府五湖門最擅長的武功乃是「鐵蓮功」,鞋尖上包以尖鐵,只要踢中要害,立可取人性命。上官鐵生浪蕩江湖數十年,如何不省得厲害?每見她鞋尖踢來,急忙引身閃避。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,和這年輕姑娘鬥了近百招,竟絲毫不占上風,眼見她鴛鴦腿、拐子腿、圈彈腿、鉤掃腿、穿心腿、撞心腿、單飛腿、雙飛腿,層出不窮,越來越快,心下焦躁,看來若要取勝,須得重施故伎,老氣橫秋地哈哈一笑,說道:「橫踢豎踢,有什麼用?」裝作滿不在乎,湊口到煙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。

  桑飛虹見他吸煙,已自提防,忙搶到上風,防他噴煙。

  上官鐵生吸了這口煙後,又拆得數招,漸漸雙目圓瞪,向前直視,眼中露出瘋狗般的凶光,突然「胡胡」大叫,向桑飛虹撲了過去。桑飛虹見了這般神情,心裏怕了,不敢正面與鬥,閃身避開。上官鐵生足不停步地向前直沖,「胡」的一聲大叫,卻向福康安撲了過去。站在福康安身邊最近的衛士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,忽見上官鐵生犯上,急忙搶上勾住他手腕,向外猛甩。上官鐵生一個踉蹌,跌了出去,眼睛發直,向東首席上沖了過去,亂抓亂打,竟似瘋了。

  胡斐斜限瞧著程靈素,見她似笑非笑,方始明白她适才還煙管的用意,原來她於頃刻之間,在煙斗之中裝上了另一種厲害迷藥,即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,令這一生以迷藥害人的上官鐵生,在自己的煙管中吸進迷藥。這迷藥人腦,登時神志迷亂,如癲如狂,他口中本來所含的解藥全不管用。

  東首席上的好手見他沖到,自即出手將他趕開。上官鐵生在地下打了個滾,忽然抱住一張桌子的桌腿,張口亂啃亂咬。眾人見了這等情景,都暗暗驚怖,誰也笑不出來,不知他何以會突然如此。

  眾人一時默不做聲,大廳之上,只聽得哈赤在「小畜生、賊秀才」地罵不絕口。那書生道:「我勸你別罵了吧。」哈赤怒道:「我罵你便怎樣?賊秀才!」那書生道:「諒你也不敢罵福大帥,你有種的,便罵一聲賊大帥。」

  哈赤氣惱頭上,不加考慮,隨口便大聲罵道:「賊大帥!」話一出口,才知不妙,但已經收不回轉,急得只道:「我……我不是罵他,是……是……罵你!」那書生笑道:「我又不是大帥,你罵我賊大帥幹嗎?」哈赤上了這個當,生怕福康安見責,只急得額頭青筋暴現,滿臉通紅,和身撲落。那書生乘他心神恍惚,側身讓過,揪著他右臂借力外送,哈赤一個肥大的身軀飛了出去。

  上官鐵生正抱住桌腿狂咬,哈赤摔將下來,騰的一響,恰好壓在他背上。上官鐵生「胡胡」大叫,抱牢他雙臂,一口往他的光頭大腦袋上咬落。哈赤吃痛,振臂欲將他摔開。哪知一個人神志胡塗之後,竟會生出平素所無的巨力出來,哈赤的膂力本來比他強得多,這時卻脫不出他摟抱,只給他咬得滿頭鮮血淋漓,痛得哇哇急叫。

  那書生哈哈大笑,叫道:「妙極,妙極!」他一面鼓掌,一面慢慢退向放著八隻玉龍杯的茶几,突然間衣袖一拂,抓起兩隻玉龍杯,對桑飛虹道:「禦杯已得,咱們走吧!」桑飛虹一怔,她和這書生素不相識,但見他對自己一直甚是親切,不自禁地點了點頭,隨著他飛奔出外。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衛士大呼:「捉姦細!捉姦細!」「拿住了!」「拿住偷禦杯的賊!」一齊蜂擁著追了出來。

  群豪見這少年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,竟爾大膽搶杯欲逃,無不驚駭,早有人跟著眾衛士喝了起來:「放下玉杯!」「什麼人,這般胡鬧?」「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賬東西?」

  适才常赫志、常伯志兄弟從屋頂上沖入,救去了貴州雙子門愧氏兄弟,福康安府中衛士在大門外又增添人員,這時聽見大廳中一片吆喝之聲,門外的衛士立時將門堵住。安提督一聲令下,數十名衛士將那少年書生和桑飛虹前後圍住。

  那書生笑道:「誰敢上來,我就將玉杯一摔,瞧它碎是不碎。」眾衛士倒也不敢貿然上前,生怕他當真豁出了性命胡來,將御賜的玉杯摔破了。各人手執兵刃,將二人包圍了個密不通風。桑飛虹受邀來參與這掌門人大會,只是來趕個熱鬧,並無別意,突然間闖出這個大禍來,只嚇得臉色慘白,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子。

  胡斐對程靈素對望一眼,程靈素緩緩地搖了搖頭。兩人雖對那少年書生甚有好感,但這時身陷重圍之中,如出手相救,只不過白饒上兩條性命,於事無補。眼看這局勢沒法長久僵持,海蘭弼正大踏步走將過去,他一出手,那書生和桑飛虹定然抵擋不住。

  那書生高舉玉杯,笑吟吟地道:「桑姑娘,這一次咱們可得改個主意啦,你倘若將玉杯往地下摔去,說不定還沒碰到地上,已有快手快腳的傢伙搶著接了去。咱們不如這樣吧,你聽我叫一二三,叫到『三』字,喀喇一響,就在手中捏碎了。」桑飛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,心中卻在暗罵自己,為什麼跟他索不相識,卻事事聽他指使。

  海蘭弼走上前去,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時快手接過,聽他這幾句話一說,登時停住了腳步。

  湯沛哈哈一笑,走到書生跟前,說道:「小兄弟,你貴姓大名啊?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臉,當真是聳動武林。你不留下個名兒,那怎麼成?」那書生笑道:「在下一不為名,二不為利,只覺這玉杯兒好玩,想拿回家去玩玩,玩得厭了,便即奉還。」

  湯沛笑道:「小兄弟,你的武功很特異,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,也瞧不出一個門道來。尊師是哪一位啊?說起來或許大家都有交情。年輕人開個小玩笑,也沒什麼大不了,沖著老哥哥這點小面子,福大帥也不能怪罪,還是入席再喝酒吧。」說著側頭向眾衛士道:「大夥兒退開些!這位兄弟是好朋友,他開個玩笑,卻來這麼興師動眾的,不讓人家笑話咱們太過小氣麼?」眾衛士聽他這麼說,都退開了兩步。

  那書生笑道:「姓湯的,我可不上你這笑面老虎的圈套。你再走近一步,我便把玉杯捏碎了。你要是真有擔當,便讓我把玉杯借回家去,把玩三天。三日之後,一準奉還。」眾人心想:「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門,卻到哪裏再去找你?什麼三日之後一定奉還,誰來信你?」各人一齊望著湯沛,瞧他如何回答。

  只見他又是哈哈一笑,說道:「那又有什麼打緊?小兄弟,你手裏這只玉杯嘛,主兒的名分還沒定。老哥哥卻蒙福大帥的恩典先賞了一隻。這樣吧,我自己的那只借給你,你愛玩到幾時便幾時,什麼時候玩得厭了,帶個信來,我再來取回就是了。」說著走到放玉杯的幾前,先取過一塊鋪在桌上的大錦緞,兜在左手之上,然後取過一隻玉龍杯,放在錦緞上,鄭而重之地走到那書生跟前,說道:「你拿去吧!」

  這一著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。眾人只道他嘴裏說得漂亮,實則是在想乘機奪回書生手中的玉杯,哪知他借杯之言並非虛話,反而又送一隻玉杯過去。

  那書生也頗為該異,笑道:「你外號兒叫做『甘霖惠七省』,果然慷慨得緊。兩隻玉杯一模一樣,也不用掉了。桑姑娘的玉杯,就算是向這位海大人借的。湯大俠,煩你做個中保。海大人,請你放心,三日之後桑姑娘倘若不交還玉杯,你惟湯大俠是問。」湯沛笑道:「好吧!把事兒都攬在我身上,姓湯的一力承當。桑姑娘,你總不該叫我為難吧?」說著向桑飛虹走近了一步。

  桑飛虹囁嚅著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眼望那少年書生,不知如何回答才是。

  湯沛左肘突然一抖,一個肘錐,撞在她右腕腕底。桑飛虹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玉杯脫手向上飛出,便在此時,湯沛右手抓起錦緞上玉杯,左手錦緞揮出,已將那少年上身裹住。右手食指連動,隔著錦緞點中了他雲門、曲池、合谷三處穴道,跟著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,左足飛出,踢倒了桑飛虹,足尖順勢在她膝彎裏一點。那雲門穴是在肩頭,曲池穴在肘彎,合谷穴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,三穴遭點,那書生自肩至指,一條肩膀軟癱無力,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。

  這幾下兔起鶻落,直如變戲法一般,眾人還沒有看清楚怎地,湯沛已打倒二人,手捧三隻玉龍杯,放回幾上。待他笑吟吟地坐回太師椅中,大廳上這才彩聲雷動。

  郭玉堂摸著鬍鬚,不住價連聲讚歎:「這一瞬之間打倒兩人,已極為不易,更難的是三個人手裏都有一隻玉杯,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,任誰一隻玉杯都會損傷,那麼這一次大會便不免美中不足,更難得的是這一副膽識。程老弟,你說是不是?」

  胡斐點頭道:「難得,難得。」他見了适才猶如雷轟電閃般的幕,不由得雄心頓起,暗想:「這姓湯的果是藝業不凡,如有機緣,倒要跟他較量較量。」又想:「那少年書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,就算保得性命,也要受盡折磨,怎生想個法兒相救才好。」

  這時眾衛士已取過繩索,將那書生和桑飛虹綁了,推到福康安跟前,聽由發落。福康安將手一揮,說道:「押在一旁,慢慢再問,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興頭。安提督,你讓大家比下去吧!」安提督道:「是!」當即傳下號令,命群豪繼續比試。

  胡斐見這些人鬥來鬥去,沒人有傑出的本領,心中栗六,念著馬春花的兩個兒子不知如何又遭奪回,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難,更有那九家半掌門人來是不來?也無心緒去看各人爭鬥。

  來來去去比試了十多人,忽聽得門外衛士大聲叫道:「聖旨到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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