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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恩仇之際(4)


  苗人鳳道:「咱們話已說明,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。姑娘好心醫我,料想起來決非一嗔大師本意,煩勞姑娘一番跋涉,在下就此謝過。」說著一揖,站起身來走到門邊,便是送客之意。

  胡斐暗暗佩服,心想苗人鳳行事大有古人遺風,豪邁慷慨,不愧「大俠」兩字。

  程靈素卻不站起,說道:「苗大俠,我師父早就不叫『一嗔』了啊。」苗人鳳奇道:「什麼?」

  程靈素道:「我師父出家之前,脾氣暴躁,出家後法名『大嗔』。後來修性養心,頗有進益,於是更名『一嗔』。倘若苗大俠與先師動手之時,先師不叫一嗔,仍叫做大嗔,這鐵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沒解藥了。」苗人鳳「啊」的一聲,點了點頭。

  程靈素道:「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兒的時候,法名叫做『偶嗔』。三年之前,他老人家改作了『無嗔』。苗大俠,你可把我師父小看了。」苗人鳳又「啊」的一聲。程靈素道:「他老人家撒手西歸之時,早已大徹大悟,無嗔無喜,怎還把你這番小小舊怨記在心上?」苗人鳳伸手在大腿上一拍,說道:「照啊!我確是把這位故人瞧得小了。一別十餘年,人家豈能如我苗人鳳一般,全沒長進?姑娘你責姓?」

  程靈素抿嘴一笑,道:「晚輩姓程,禾木程。」從背上包袱中取出一隻木盒,打開盒蓋,拿出一柄小刀,一枚金針,說道:「苗大俠,請你放鬆全身穴道。」苗人鳳道:「是了!」

  胡斐見程靈素拿了刀針走到苗人鳳身前,心中突然生念:「苗大俠和那毒手藥王有仇。江湖上人心難測,若他們安排惡計,由程姑娘借治傷為名,卻下毒手,豈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給人借作了殺人之刀?這時苗大俠全身穴道放鬆,只須在要穴中輕輕一針,即能制他死命。」正自疇踏,程靈素回過頭來,將小刀交了給他,道:「你給我拿著。」忽見他臉色有異,當即會意,笑道:「苗大俠放心,你卻不放心嗎?」

  胡斐道:「若是給我治傷,我放一百二十個心。」程靈素道:「你說我是好人呢,還是壞人?」這句話單刀直人地問了出來,胡斐絕無思索,隨。答道:「你自然是好人,非常好的好人!」程靈素很歡喜,向他一笑。她肌膚黃瘦,本算不得美麗,但一笑之下,神采煥發,猶如春花初綻。胡斐心中更無半點疑慮,報以一笑。程靈素道:「你真的信我了吧?」說著臉上微微一紅,轉過頭去,不再和他眼光相對。

  胡斐曲起手指,在自己額角上輕輕打了個爆栗,笑道:「打你這胡塗小子!」心中忽動:「她問我:『你真的信我了吧?』為什麼要臉紅?」王鐵匠所唱的那幾句情歌,陡然在心底響起:「小妹子待情郎——恩情深,你莫負了小妹子——一段情……」

  程靈素提起金針,在苗人鳳眼上陽白穴、眼旁睛明穴、眼下承泣穴三處穴道逐一刺過,用小刀在「承泣穴」下割開少些皮肉,又換過一枚金針,刺在破孔之中,她大拇指在針尾一控一放,針尾中便流出黑血來。原來這枚金針中間是空的。但見血流不止,黑血變紫,紫血變紅。胡斐雖是外行,也知毒液已然去盡,歡呼道:「好啦!」

  程靈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葉子,在一隻瓦缽搗得爛了,敷在苗人鳳眼上。苗人鳳臉上肌肉微微一動,接著身下椅子格的一響。

  程靈素道:「苗大俠,我聽胡大哥說,你有位千金,挺可愛的,她在哪裏啊?」苗人鳳道:「這裏不太平,送到鄰舍家玩去了。」程靈素用布條給他縛在眼上,說道:「好啦!三天之後,待得疼痛過去,麻癢難當之時,揭開布帶,便沒事了。現下請進去躺著歇歇。胡大哥,咱們做飯去。」

  苗人鳳站起身來,說道:「小兄弟,我問你一句話。遼東大俠胡一刀,是你家的長輩嗎?」胡斐以胡家刀法擊敗田歸農,苗人鳳雖未親睹,但聽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詣大非尋常,若不是胡一刀的嫡傳,決不能有此功夫。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,而那兒子早已給人殺死,拋入河中,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後輩。

  胡斐澀然一笑,道:「這位遼東大俠不是我伯父,也不是我叔父。」苗人鳳很是奇怪,心想胡家刀法素來不傳外人,何況這少年確又姓胡,又問:「那位胡一刀胡大俠,你叫他做什麼?」

  胡斐心中難過,不知苗人鳳和自己父親究竟有甚關連,不願便此自承身份,說道:「胡大俠?他早逝世多年了,我哪有福分來叫他什麼?」心中在想:「我這一生若有福分叫一聲爹爹、媽媽,能得他們親口答應一聲,這世上我還希求些什麼?」

  苗人鳳心中納罕,呆立片刻,微微搖頭,走進臥室。

  程靈素見胡斐臉有黯然之色,要逗他高興,說道:「胡大哥,你累了半天,坐一忽兒吧!」胡斐搖頭道:「我不累。」程靈素道:「你坐下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胡斐依言坐下,突覺臀下一虛,喀的一聲輕響,椅子四腳全斷,碎得四分五裂。程靈素拍手笑道:「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沒你重。」

  胡斐下盤功夫極穩,雖坐了個空,但雙腿立時拿樁,並沒摔倒,只甚覺奇怪。程靈素笑道:「那七心海棠的葉子敷在肉上,痛於刀割十倍,若是你啊,只怕叫出我的媽來啦。」胡斐一笑,這才會意,适才苗人鳳忍痛,雖不動聲色,但一股內勁,早把椅子坐得脆爛了,程靈素意在跟他開個玩笑。

  兩人煮了一大鑊飯,炒了三盤菜,請苗人鳳出來同吃。苗人鳳道:「能喝酒嗎?」程靈素道:「能喝,什麼都不用忌。」苗人鳳拿出三瓶白乾,每人面前放了一瓶,道:「大家自己倒酒喝,不用客氣。」說著在碗中倒了半碗,仰脖子一飲而盡。胡斐是個好酒之人,陪他喝了半碗。

  程靈素不喝,卻把半瓶白乾倒在種七心海棠的陶盆中,見胡斐臉現豬異,便對他道:「這花得用酒澆,一澆水便死。我在種醍醐香時悟到了這道理。師兄、師姊他們不懂,直忙了十多年,始終種不活。」剩下的半瓶分給苗胡二人倒在碗中,自己吃飯相陪。

  苗人鳳又喝了半碗酒,意興甚豪,問道:「胡兄弟,你的刀法是誰教的?」胡斐答道:「沒人教,是照著一本刀譜上的圖樣和解說學的。」苗人鳳「嗯」了一聲。胡斐道:「後來遇到紅花會的趙三當家,傳了我幾條太極拳的要訣。」苗人鳳一拍大腿,叫道:「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趙三當家了?」胡斐道:「正是。」苗人鳳道:「怪不得,怪不得。」

  胡斐問道:「怎麼?」苗人鳳道:「趙三當家武學修為高明之極,我早聽說過,若不是經他傳授,兄弟你焉能有如此精強武功?」喝了一口酒,又道:「久慕紅花會陳總舵主豪傑仗義,諸位當家英雄了得,只可惜豹隱回疆,苗某無緣見得,實是生平極大憾事。」胡斐聽他語意之中對趙半山極是推重,心下也感歡喜。

  苗人鳳將一瓶酒倒幹,舉碗飲了,霍地站起,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單刀,說道:「胡兄弟,昔年我進到胡一刀大俠,他傳了我一手胡家刀法。今日我用以殺退強敵,你用以打敗田歸農,便是這路刀法了。嘿嘿,真是好刀法啊,好刀法!」驀地裏仰天長嘯,躍出戶外,提刀一立,將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開來。

  只見他步法凝穩,刀鋒回轉,或閒雅舒徐,或剛猛迅捷,一招一式,俱勢挾勁風。胡斐凝神觀看,見他所使招數,果與刀譜上所記一般無異,只是刀勢較為收斂,而比自己所使也緩慢得多。胡斐只道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,故意放慢。

  苗人鳳一路刀法使完,橫刀而立,說道:「小兄弟,以你刀法上的造詣,勝那田歸農綽綽有餘,他便再強十倍,也決不是你對手。但等我眼睛好了,你要和我打成平手,卻尚有不及。」胡斐道:「這個自然。晚輩怎是苗大俠的敵手?」

  苗人鳳搖頭道:「這話錯了。當年胡大俠以這路刀法,和我整整鬥了五天,始終不分上下。他使刀之時,可比你緩慢得多,收斂得多。」胡斐一怔,道:「原來如此?」苗人鳳道:「是啊,與其以客犯主,不如以主欺客。嫩勝於老,遲勝於急。纏、滑、絞、擦、抽、截,強于展、抹、鉤、剁、砍、劈。」

  原來以主欺客,以客犯主,均是使刀的攻守之形,勞逸之勢;以刀尖開硒敵器為「嫩」,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為「老」;磕托稍慢為「遲」,以刀先迎為「急」,至於纏、滑、絞、擦等等,也都是使刀的諸般法門。

  苗人鳳收刀還入,拿起筷子,扒了兩口飯,說道:「你慢慢悟到此理,他日必可稱雄武林,縱橫江湖。其實,就算現今,你也已少有敵手了。不過以你資質天陚,咱們求的是天下第一,不是第二。」胡斐心中歡喜,說道:「多謝指點。晚輩終身受益。」舉著筷子欲夾不夾,思量著他那幾句話,筷子停在半空。

  程靈素用筷子在他疾子上輕輕一敲,笑道:「飯也不吃了嗎?」胡斐正自琢磨刀訣,全身的勁力不知不覺都貫注右臂之上。程靈素的筷子敲了過來,他筷子上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反震之力,嗒的一聲輕響,程靈素的一雙筷子竟爾震為四截。她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笑道:「顯本事麼?」胡斐忙賠笑道:「對不起,我想著苗大俠那番話,不禁出了神。」隨手將手中筷子遞了給她。程靈素接過來便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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