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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恩仇之際(3)


  苗人鳳叫道:「鷂子翻身!」他話未說完,胡斐已使「鷂子翻身」砍去。山歸農吃了一驚,急忙退開,嗤的一聲,長袍袍角已給刀鋒割去一塊。他臉上微微一紅,刷刷刷連刺三劍,迅捷無倫,心想:「難道你苗人鳳還來得及指點?」

  苗人鳳一驚,暗叫要糟。卻聽胡斐笑道:「苗大俠,我已避了他三劍,怎地反擊?」苗人鳳順口道:「關平獻印!」胡斐道:「好!」果然是一刀「關平獻印」!

  這一刀劈去,勢挾勁風,威力不小,但苗人鳳先已叫出,田歸農是武林一大宗派掌門,所學既精,人又機靈,早搶先避開。胡斐跟著橫刀削去,這一招是「夜叉探海」。他刀到中途,苗人鳳也已叫了出來:「夜叉探海!」

  十餘招一過,田歸農竟給迫得手忙腳亂,全處下風,瞥眼見旁觀眾人均有驚異之色,劍法即變,快擊快刺。胡斐展開生平所學,以快打快。苗人鳳口中還在呼喝:「上步搶刀,亮刀勢,觀音坐蓮,浪子回頭……」眾人見胡斐刀鋒所向,竟與苗人鳳所叫若合符節,無不駭然。

  其實當明末清初之時,胡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聲於世。苗人鳳為一代大俠,專精劍術,對天龍門劍術熟知於胸,這時田胡兩人相鬥,他眼睛雖然不見,一聽風聲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術。胡斐出招進刀,其實是依據自己生平所學全力施為,如要聽到苗人鳳指點再行出刀,在這生死系于一發的拼鬥之際,哪裏還來得及?只他和苗人鳳所學胡家刀法系出同源,全無二致。苗人鳳口中呼喝和他手上出招,配得天衣無縫,倒似是預先排演純熟、在眾人之前試演一般。

  田歸農暗想:「莫非這人是苗人鳳的弟子?要不然苗人鳳眼睛未瞎,裝模作樣地包上一塊白布,實則瞧得清清楚楚?」想到此處,不禁生了怯意。胡斐的單刀卻越使越快。這時苗人鳳再也沒法聽出兩人的招數,已住口不叫,心中卻在琢磨:「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,不知是哪一位高手門下?」

  倘若他雙目得見,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如此精純,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傳人了!

  眾人圍著的圈子越離越開,都怕受刀鋒劍刃碰及。胡斐一個轉身,見程靈素站在圈子之內,滿臉關切的神色,登時體會到她對自己確實甚好,心下感動,不禁向她微微一笑,突然轉頭喝道:「『懷中抱月』,本是虛招!」

  話聲未畢,當的一聲,田歸農長劍落地,手臂上鮮血淋漓,跟跑倒退,身子晃了兩晃,噴出一口血來。

  原來「懷中抱月」,本是虛招,下一招是「閉門鐵扇」。這兩招一虛一實,當晚苗人鳳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,田歸農自瞧得明白,激鬥中猛聽得「懷中抱月,本是虛招」這八字,自然而然地防他下一招「閉門鐵扇」。哪知胡家刀法妙在虛實互用,忽虛忽實,這一招「懷中抱月」卻不作虛招,突然變為實招,胡斐單刀急回,一刀砍在他腕上,跟著刀中夾掌,在他胸口結結實實地猛擊一掌。

  胡斐笑道:「你怎地如此性急,不聽我說完?我說『懷中抱月,本是虛招,變為實招,又有何妨?』你聽了上半截,沒聽下半截!」

  田歸農胸口翻騰,似乎又要有大口鮮血噴出,知今日勢頭不對,再鬥下去,勢必大敗,又怕苗人鳳眼睛其實未瞎,強行運氣忍住,手指鐘氏三雄,打手勢命手下人解縛,隨即揮手轉身,忍不住又一口鮮血吐出。

  那放錐的小姑娘是田歸農之女,是他前妻所生,名叫田青文,見父親身受重傷,忙搶上扶住,低聲道:「爹,咱們走吧?」田歸農點點頭。眾人群龍無首,人數雖眾,已全無鬥志。苗人鳳抓起屋中受傷五人,逐一擲出。眾人伸手接住,轉身便走。

  程靈素叫道:「小姑娘,暗器帶回家去!」右手揚動,鐵錐向田青文飛去。

  田青文竟不回頭,左手向後一抄接住,手法甚為伶俐。哪知錐甫入手,她全身劇跳,立即將鐵錐拋落,左手連連揮動,似乎那鐵錐極其燙手一般。

  胡斐哈哈一笑,說道:「赤蠍粉!」程靈素回以一笑,她果是在鐵錐上放了赤蠍粉。田青文這一下中毒,數日間疼痛不退。

  片刻之間,田歸農一行人走得乾乾淨淨,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團。

  鐘兆文朗聲道:「苗大俠,賊子今日敗去,這幾天內不會再來。我三兄弟維護無力,甚為慚愧,望你雙目早日痊可。」又向胡斐道:「小兄弟,我三鐘交了你這位朋友,他日若有差遣,願盡死力!」三人一抱拳,逕自快步去了。

 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,臉上無光,抱拳還禮,不便再說什麼。苗人鳳心中恩怨分明,口頭卻不喜多言,只朗聲道:「多謝了!」耳聽得田歸農一行北去,鐘氏三雄卻向南行。

  程靈素道:「你兩位武功驚人,可讓我大開眼界了。苗大俠,請你回進屋去,我瞧瞧你眼睛。」三人回進屋中。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,點亮油燈。程靈素輕輕解開苗人鳳眼上的包布,手持燭臺,細細察看。

  胡斐不去看苗人鳳的傷目,只望著程靈素抻色,要從她臉色之中,看出苗人鳳的傷目是否有救。但見程靈素的眼珠晶瑩清澈,猶似一泓清水,臉上只露出凝思之意,旣無難色,亦無喜容,直叫人猜度不透。

  苗人鳳和胡斐都是極有膽識之人,但在這一刻間,心中的惴惴不安,尤甚於身處強敵環伺之際。

  過了半晌,程靈素仍凝視不語。苗人鳳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毒藥藥性厲害,又隔了這許多時候,倘若難治,姑娘但說不妨。」程靈素道:「要治到與常人一般,並不為難,只苗大俠並非常人。」胡斐奇道:「怎麼?」程靈素道:「苗大俠人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內力既深,雙目必當炯炯有神,凜然生威。若給我這庸醫治得目力雖複,卻失了神采,豈不可惜?」

  苗人鳳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位姑娘吐屬不凡,手段自是極高的了。但不知跟一嗔大師怎生稱呼?」程靈素道:「原來苗大俠還是先師的故人……」苗人鳳一怔,道:「一嗔大師亡故了麼?」程靈素道:「是。」

  苗人鳳霍地站起,說道:「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說知。」

  胡斐見他神色有異,心中奇怪,又想:「程姑娘的師父寒手藥王法名叫做無嗔,怎麼苗大俠稱他為一嗔?」

  苗人鳳道:「當年尊師與在下曾有小小過節,在下無禮,曾損傷過尊師。」程靈素道:「啊,先師左手少了兩根手指,是給苗大俠用劍削去的?」苗人鳳道:「不錯。雖這番過節尊師後來立即便報復了,算是扯了個直,兩不吃虧,但前晚這位兄弟要去向尊師求醫之時,在下卻知是自討沒趣,枉費心機。今日姑娘來此,在下還道是奉了尊師之命,以德報怨,實所感激。尊師既已逝世,姑娘是不知這段舊事的了?」

  程靈素搖頭道:「不知。」苗人鳳轉身走進內室,捧出一隻鐵盒,交給程靈素,道:「這是尊師遺物,姑娘一看便知。」

  那鐵盒約八寸見方,生滿鐵誘,已是多年舊物。程靈素打開盒蓋,見盒中有一條小蛇的骨骼,另有一個小小瓷瓶,瓶上刻著「蛇藥」兩字,她認得這般藥瓶是師父常用之物,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。

  苗人鳳淡淡一笑,說道:「尊師和我言語失和,兩人動起手來。第二天尊師命人送了這只鐵盒給我,傳言道:『若有膽子,便打開盒子瞧瞧,否則投入江河之中算了。』我自是受不了他激,打開盒蓋,裏面躍出這條小蛇,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,小蛇劇毒無比,我半條手臂登時發黑。但尊師在鐵盒中附有蛇藥,我服用之後,性命是無礙了,這一番痛苦卻也難當之至。」說著哈哈大笑。

  胡斐和程靈素相對而嘻,均想這番舉動原是毒手藥王的拿手好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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