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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江湖風波惡(5)


  鐘兆文怒氣更增,大聲道:「那時你腿上受傷,我三兄弟仍非敵手,心中不服,苦練了八年武功之後,今日再來討教。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對你暗算,我兄弟兼程趕來,要請你提防。眼下奸人已去,你肯不肯賜教,但憑於你,卻何以口出惡言?又為何自縛雙眼,難道我鐘氏三雄如此不肖,你連一眼都不屑瞧麼?還是你自以為武功精絕,閉著眼睛也能打敗我三兄弟?」

  苗人鳳聽他語氣,似乎並不知自己雙目中毒,沉著嗓子道:「我眼睛瞎了!」

  鐘兆文大驚,顫聲道:「哎喲,這可錯怪了你苗大俠。我兄弟苦練八年,武功也沒什麼長進,跟你討教之事,那不用提了。你可知韋陀門有個劉鶴真嗎?适才你打走的那些人中,並沒他在內。此人一兩日內,定會來訪。苗大俠你眼睛不便,此人來時,務須小心在意。」

  胡斐插口問道:「鐘大爺,那劉鶴真下毒之事,你當真不知情麼?」鐘兆文道:「你跟苗大俠到底是友是敵?咱們要阻截那劉鶴真,你何以反極力助他?」胡斐道:「此事說來慚愧,其中原委曲折,小弟也弄不明白。好在那劉鶴真已給小弟擒住,壓在後面井中。咱們一問便知端的。」轉頭問苗人鳳:「鐘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,還是壞人?」

  鐘兆英冷冷地道:「我們既不行俠仗義,又不恤孤濟貧,算什麼好人?」苗人鳳道:「鐘氏三雄並非卑鄙小人。」三兄弟聽了苗人鳳這句品評,心中大喜。當真是一言之褒,榮于華聚,三張醜臉都顯得又歡喜、又感激。

  兆英、兆能兄弟倆繞到屋後,抬開井上水缸,喝道:「跳上來吧!」只聽得井中哼哼唧唧,竟有兩個人的聲音,砰的一響,又是啪的一聲,還夾著稀裏嘩啦的水聲,那兩人似乎正在廝打。在這井中一個人轉折都是不便,兩人竟擠著互毆,狼狽之情,可想而知。鐘兆英將井邊的吊桶垂了下去,喝道:「抓住吊桶,我吊你們上來。」覺得繩上一緊,下面已經抓住,使勁收繩,果然濕淋淋地吊起兩人。

  劉鶴真腳未著地,揮掌便向另一人拍了過去。那人武功不及他,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頭,給他按著喝飽了水,已然昏昏沉沉。鐘兆英眼見這一掌能致他死命,忙伸手格開。鐘兆能一對判官筆分點兩人後心,喝道:「要命的便不許動。」兄弟倆將兩人抓到屋中。

  這時胡斐已將那女孩交回給苗人鳳,點亮了燭臺。臥室中燒得一塌糊塗,滿地是水,竟沒立足處。苗人鳳將女兒放在廂房中自己床上,回身出來時,鐘氏兄弟已將劉鶴真和另一人抓到。苗人鳳輕輕歎了口氣,說道:「『韋陀雙鶴』的名頭,我二十多年前便已聽到過。劉老師和萬老師兩位,江湖上的聲名可挺不壞啊。」

  劉鶴真道:「苗大俠,我上了奸人的當,追悔莫及。你眼睛的傷重麼?」鐘氏三兄弟一齊「啊」的一聲。他們不知苗人鳳眼睛受傷,原來還只适才之事。

  苗人鳳不答,向那使刀之人說道:「你是田歸農的弟子吧?天龍門的武功也學到七成火候了。」那人正是田歸農的二弟子,名叫張雲飛,他嚇得魂不附體,雙膝跪倒,連連叩頭,說道:「苗大俠,小人是受命差遣,概不由己,請你老人家高抬貴手。」猛地裏「哇、哇」兩聲,吐出幾口水來。

  劉鶴真罵道:「奸賊,你騙得我好苦!」撲上去又要動手。鐘兆文伸手一攔,道:「有話好好說,到底是怎地?」

  劉鶴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只因上了別人大當,這才氣急敗壞,難以自製,給鐘兆文這麼一攔,想起自己既做了錯事,又給人拋在井裏,弄得如此狼狽,實是生平奇恥大辱,眼前一黑,頹然坐倒,說道:「罷了,罷了!苗大俠,真正對你不住。」

  苗人鳳道:「一個人一生之中,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騙,那又算得了什麼?定是這人騙你來送信給我了。」他雙目中毒,顯已瞎了,說話卻仍如此輕描淡寫,胡斐和鐘氏兄弟都好生佩服,均想如此定力,人所難及。

  劉鶴真道:「這人我是在衡陽執葉莊上識得的。這張雲飛說以前受過萬師弟的恩惠,得知萬師弟的死訊後十分難過,趕來弔喪。」苗人鳳道:「萬鶴聲老師過世了?」劉鶴真道:「是啊。我見這姓張的說話誠懇,他又著意和我結納,也就沒起疑心,兩人結伴北上。他在途中見到鐘氏三雄,顯得很是害怕,當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,聽得他說起夢話來,說什麼這封信若不送到,不免要害了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。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觀,便用言語探問。他說:『劉老師,我見你跟朝廷的侍衛為難,大是英雄豪傑,這件事也不用瞞你。』取出一封信來,說必須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,請他出手相救,否則有幾十位義士要給朝廷害死。」

  苗人鳳不置一詞。劉鶴真續道:「這姓張的奸賊又說,鐘氏三雄與苗大俠有仇,定要設法截阻。他不是鐘氏三雄敵手,請我相助一臂之力。我想這件事義不容辭,當下一力承當,但途中和鐘氏三雄一交手,我老兒栽了筋斗。後來內人王氏趕到相助,仍然不敵。也是事當湊巧,在湘妃廟中遇上了這位小兄弟。我在楓葉莊上曾得他之助,後來又見他連顯身手,武功高強。我夫婦便假裝受傷,安排機關,請他阻擋鐘氏三雄。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當,我卻又上了這奸賊的當。」說著圓睜雙目,髭須翹動,氣憤難平。

  胡斐默想經過,心道:「這人的話倒似不假,原來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,有許多都給他瞧見了。」想到此處,臉上微微一熱,瞥眼見到桌上放著的三件兵刃,問道:「那你拿了鐘氏三雄的兵刃,又來幹嗎?」

  劉鶴真道:「鐘氏三雄前來尋仇,苗大俠多半不知。我先給他報個訊息,叫他好有所防備。送這兵刃前來,是取信的意思。至於我說這封信是鐘氏兄弟叫我送來,那是說給你小兄弟聽的。我知你緊緊跟隨在後,怕你不利於我,這麼一說,盼你疑惑難明,便不會貿然動手了。反正苗大俠一看信便知端的,豈知,豈知……」胸口氣塞,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
  鐘兆文道:「我兄弟無意之中,聽到了這姓張的與同夥說話,得知了他的奸媒,又見劉老師跟他鬼鬼祟祟,定是要同來暗算苗大俠,是以全力阻截,想不到中間尚有這許多過節。苗大俠,你眼睛怎麼受的傷?」苗人鳳不答,蒲扇般的大手揮了揮,淡然道:「過去之事,不用提了。」

  胡斐四下察看,尋找他撕破的信箋,果見兩片破紙尚在屋角落中,有一半已給浸濕。他怕紙上仍有劇毒,不敢去拿,放眼望去,見紙上只寥寥三行字,每個字都有核桃大小。他眼光在兩片破紙上掃來掃去,見那信寫道:

  人鳳我兄:

  令愛資質嬌責,我兄一介武夫,相處甚不適宜,有誤令愛教養。茲命人相迎,由弟及其母撫養可也。

  弟田歸農頓首

  苗人鳳對這女兒愛逾性命,田歸農拐誘了他妻子私奔,這時竟然連女兒也想要了去,叫他如何不怒?自然順手撕信,毒藥暗藏在信籠的夾層之中,信笑一破,立時飛揚,再快的身手也躲閃不了。田歸農這條毒計,可算得厲害之極。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見苗人鳳、苗夫人、苗家小女孩以及田歸農四人之間的情狀,恨不得立時去找到田歸農,一刀殺了。

  劉鶴真越想越氣,喝道:「姓張的,你就是奉了師命,要暗算苗大俠,自己送信來便是,何以偏偏瞧上了我姓劉的?」

  張雲飛囁嚅道:「我怕……怕苗大俠瞧破我是天龍門弟子,有了提防……又害怕……害怕苗大俠的神威……」劉鶴真恨恨地道:「你怕萬一奸計敗露,逃走不及。好小子,好小子!」他轉頭向苗人鳳道:「苗大俠,我向你討個情,這小子交給我!」

  苗人鳳緩緩地道:「劉老師,這種小人,也犯不著跟他計較。張雲飛,這院子中還有你的兩個同伴,受傷都不算輕,你帶了他們走吧。你去跟你師父說……」他尋思要說什麼話,沉吟半晌,揮手道:「沒什麼可說的,你走吧!」

  張雲飛只道這次弄瞎了苗人鳳雙眼,定然性命難保,豈知他寬宏大量,竟不追究,當真大出意料之外,心中感激,當即跪倒,連連磕頭。他同來一共四人,原想乘苗人鳳眼瞎後將他害死,再劫走他女兒,不料到竟有胡斐這樣一個好手橫加干預,使他們的毒計只成功了第一步。給胡斐摔入臥室、遍身鱗傷那人已乘亂逃走,另外給苗人鳳用三節棍及拳力打傷的兩人傷勢極重,一個暈著兀自未醒,一個低聲呻吟,有氣無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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