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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血印石(2)


  「鐘四嫂知道自己家裏雖窮,兩個兒子卻乖,平時一家又懼怕鳳家,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,便到風家去理論,卻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。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,也給差役轟出。巡檢老爺受了風老爺的囑託,又是板子,又是夾棍,早將鐘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。鐘四嫂去探監,見丈夫滿身血肉模糊,話也說不出了,只胡裏胡塗地叫嚷:『不賣地,不賣地!沒有偷,沒有偷。』

  「鐘四嫂心裏一急,便橫了心。她趕回家裏,一手拖了小三子,一手拿了柄菜刀,叫了左右鄉鄰,一齊上祖廟去。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,便同去做個見證。小人和她住得近,也跟去瞧瞧熱鬧。鐘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兒個響頭,說道:『北帝爺爺,我孩子決不會偷人家的鵝。他今年還只五歲,刁嘴拗舌,說不清楚,在財主爺面前說什麼吃我,吃我!小婦人一家橫遭不內,贓官受了賄,斷事不明,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!』說著提起刀來,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開了!」

  胡斐一路聽下來,早已目眥欲裂,聽到此處,不禁大叫一聲,霍地站起,砰的一掌,打得桌上碗盞躍起,湯汁飛濺,叫道:「竟有此事?」

  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,一齊顫聲道:「此事千真萬確!」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,從包袱中抽出單刀,插在桌上,叫道:「快說下去!」胖商人道:「這……這不關我事。」酒樓上的酒客夥計見胡斐兇神惡煞一般,個個膽戰心驚。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,一個個便溜下樓去。眾夥計遠遠站著,誰都不敢過來。

  胡斐叫道:「快說,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?」那胖商人道:「沒有鵝肉,沒有鵝肉。他肚腹之中,全是一顆顆螺肉。原來鐘家家中貧寒,沒什麼東西裹腹,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裏摸田螺吃。螺肉很硬,小三子咬不爛,一顆顆都囫圇地吞了下去,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。他說:『吃我,吃我!』其實說的是『吃螺!』喚,好好一個孩子,便這麼慘死在祖廟之中。鐘四嫂也就此瘋了。」

  (按:吃螺誤為吃鵝,祖廟破兒腹明冤,確有其事,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。今日廣東佛山祖廟之中,北帝神像之前地下有血印石一方,尚有隱隱血跡,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。作者曾親眼見到。讀者如赴佛山,可往參觀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,年久失傳。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,已無人知悉,因此書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。)

  胡斐拔起單刀,叫道:「這姓鳳的住在哪裏?」那胖商人還未回答,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,瘦商人歎道:「作孽,作孽!」胡斐道:「還有什麼事?」瘦商人道:「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,正在追拿鐘家的小二子。」胡斐怒道:「冤枉已然辨明,還拿人幹什麼?」瘦商人道:「鳳老爺言道:小三子既沒吃,定是小二子吃了,因此要拿他去追問。鄰居知道鳳老爺老羞成怒,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,暗暗叫小二子逃走。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。」

  胡斐反抑怒氣,笑道:「好好,兩位說得明白,這一萬兩銀子,我便向鳳老爺借去。」說著提起酒壺就口便喝,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,一迭聲催夥計拿酒來。

  但聽得狗吠聲、吆喝聲越來越近,響到了街頭。胡斐靠到窗口,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價奔來。他赤著雙足,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,身後一路滴著鮮血,不知他與眾惡犬如何廝鬥,方能逃到這裏。他身後七八丈遠處,十餘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著追來,眼見再過須臾,便要撲到鐘小二身上。

  鐘小二此時已筋疲力盡,突然見到母親,叫一聲:「媽!」雙腿一軟,摔倒在地,再也爬不起來。鐘四嫂雖神志胡塗,卻認得兒子,猛地站起,沖了過去,擋在眾惡犬之前,護住兒子。眾惡犬登時一齊站定,露出白森森的牙齒,嗚嗚發威。

  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,平時跟著鳳老爺打獵,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鬥,但見了鐘四嫂這股拼死護子的神態,竟不敢逼近。眾家丁大聲吆喝,催促惡犬。只聽得嗚嗚幾聲,兩頭凶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,向爬在地下的鐘小二咬去。

  鐘四嫂撲在兒子身上。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,咬住她肩頭。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左腿。雙犬用力拉扯,就似打獵時擒著白兔花鹿一般。眾家丁呼喝助陣。鐘四嫂不顧自身疼痛,仍拼命護住兒子,不讓他受惡犬侵襲。鐘小二從母親身下爬出,一面哭喊,一面和眾惡犬廝打,救護母親。霎時之間,十餘條惡犬從四面八方撲了上去。

  街頭看熱鬧的閒人雖眾,但迫于鳳老爺的威勢,個個敢怒而不敢言。當此情景,只要有誰稍惹惱了這些家丁,一個手勢之下,眾惡犬立時撲上身來。有的不忍卒睹慘劇,掩面避開。眾家丁卻興高采烈,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。

  胡斐在灑樓上瞧得清楚,他遲遲不出手救人,是要親眼看個分明,那風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麼歹毒,以免誤信人言,冤枉無辜。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,極其惱怒,後來聽說那風天南既已平內無端地逼死了一條人命,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,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,亦不該如此過分,反有些將信將疑,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鐘氏母子,便更無懷疑,眼見慈母孝子血濺街頭,再遲得片刻,一雙母子不免死於當場,抓起桌上三雙筷子,勁透右臂,一枚枚地擲了下去。

  但聽得汪汪汪、嗚嗚嗚連聲慘叫,六頭惡犬均遭筷子插入腦門,伏地而死,其餘惡犬呆在當地,不知該當繼續撲咬,還是轉身逃去。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,飛擲下街,差不失寸,勁力透骨,每只酒杯杯底都擊中一頭惡犬的鼻子。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,便翻身而死。餘下幾條惡犬後腿夾住了尾巴,轉眼逃得不知去向。

  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,仗著風天南的威勢,在佛山鎮上一向兇橫慣了的,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,竟不知死活,一齊怒喝:「什麼人到佛山鎮來撒野?打死了風老爺的狗,要你這小子償命。」各人身上都帶著單刀鐵鍊,紛紛取出,蜂擁著搶上樓來。

  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,登時一陣大亂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產業,掌櫃的、站堂的、送菜的、大廚二廚,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,各自抄起火叉、菜刀、鐵棒,都要相幫動手。胡斐瞧在眼裏,只微微冷笑。

  六名家丁奔到身前,為首一人鐵鍊嗆啷啷一抖,喝道:「臭小子,跟老爺走吧。」胡斐心想:「一個鄉紳的家丁,也敢拿鐵鍊鎖人,姓鳳的家裏,難道就是佛山鎮衙門?」他也不站起,反手一掌,正中那家丁左臉,手掌縮回時,順手在他前頸紫宮、後腦風府兩穴各點一指。那家丁登時呆呆站著,動彈不得。

  其時第二、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,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。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,顯是練過幾年武功,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,也正如此,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,當下一般施為,啪啪兩記巴掌,打得那兩名家丁愣愣地站著。

  餘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,一個轉身欲走,另一個叫道:「鳳七爺,你來瞧瞧這是什麼邪門。」那鳳七是風天南的遠房族弟,就在這英雄酒樓當甯櫃,武功倒沒什麼,為人卻極機靈,這時已站在樓頭,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,當即搶上兩步,抱拳說道:「原來今閂英雄駕到,怒鳳某有眼不識泰山……」

 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,想乘機溜走,當即從身邊站著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鍊,著地捲去,捲住三名家丁六隻腳,回勁扯動,但聽得「啊喲,啊喲」聲中,三人橫倒在地,跌成一堆,一齊給他拖將過來。胡斐拿起鐵鍊兩端,打了一個死結,對風七毫不理睬,自斟自飲。英雄樓眾夥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,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,各執傢伙,布成陣勢,只待風七爺一聲令下,便即擁上。

  胡斐喝了一杯酒,問道:「鳳天南是你什麼人?」鳳七笑道:「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,尊駕可認得他麼?」胡斐道:「不認得,你去叫他來見我。」鳳七心中有氣,暗道:「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?便是你登門磕頭,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呢?」臉上仍笑嘻嘻地道:「請教尊駕貴姓大名,好得通報。」

  胡斐道:「我姓拔,殺雞拔毛的拔。」鳳七暗自嘀咕:「怎麼有這個怪姓兒?」賠笑道:「原來是拔爺,物以稀為貴,拔爺的姓氏,南方倒很少有。」胡斐道:「是啊,俗語道物以稀為貴,掉句文便是『鳳毛麟角』,在下的名字便叫做『鳳毛』。」鳳七笑道:「高雅,高雅!」突然轉念:「不對,他這『拔風毛』三字,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,找岔子?」臉色一變,厲聲道:「尊駕到底是誰?到佛山鎮有何貴幹?」胡斐笑道:「早就聽說佛山鎮有幾隻惡鳳凰,我既名叫拔鳳毛,便得來拔幾根毛兒耍耍。」

  風七退後一步,嗆啷一響,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,左手一擺,叫手下眾人小心,軟鞭勢挾勁風,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。

  胡斐盤算已定:「單憑風天南一人,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。他手下的幫兇,個個死有餘辜。今口下手不必容情。」反手回帶,抓住鞭頭,輕輕一扯。鳳七立足不住,向前沖來。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,風七不由自主地雙膝酸軟,跪倒在地。胡斐笑道:「不敢當!」順手將軟鞭往他身上一捲,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。

  酒樓眾夥計正要撲上動手,突見如此變故,嚇得一齊停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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