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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英雄年少(4)


  馬春花練了一會兒查拳,喘氣重了,覺得倦了,見四下無人,仰天一摔,躺在草地之上,輕輕哼起小曲:「哥哥你走兩口,小妹妹實在難留,手拉著哥哥的手,送哥送到大門口……有兒句知心的話,要和哥哥說從頭……」聲音嬌柔婉轉。胡斐一生之中,從來沒聽到過這般銷魂蝕骨的甜美情歌,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,拉住了一株灌木的樹枝。那樹枝堅硬有刺,荊刺刺入他的掌心,胡斐竟不覺得,似乎自己握住了馬春花的小手,正在聽她溫柔款款地叮囑:「有幾句知心的話,要和哥哥說從頭……」

  他只盼馬春花跟著唱下去,唱的是幾句纏綿深情的情話,卻聽馬春花口齒模糊,重複著只唱:「有幾句知心的話,要和哥哥說從頭……」再唱兒句,歌聲變成了輕輕的鼾聲,天時溫暖,她出力練了拳腳之後,竟在草地上睡著了。

  胡斐從草叢中輕輕爬出,站在馬春花身旁,只見她雙臂放在身側,仰天而睡,一叢黑發散在腦後,額頭有幾粒細細的汗珠,雙眼閉住、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,筆挺的鼻子下是張櫻桃小口,嘴唇輕輕顫抖。胡斐胸中一股強烈衝動,便想撲上去在她的小口上咬上一口,立即轉身便逃,一躍上樹,料想她即使立即醒來,也認不出自己,追不上自己。

  這只是一時的孩子氣想法,他無論如何不敢,心想:「馬姑娘知覺之後,既不理我,也不打我,只是一把將我推開,一句話也不說,回去跟馬行空、徐錚、商寶震、商老太他們說了,我回到莊去,大家見我便大笑,刮著臉羞我,那可如何是好?我只好投河自盡,人也不要做了,平四叔也不敢見了!」他站在馬春花身旁,只見她高聳的胸部隨著呼吸而起伏,向下瞧去,見她短衣聳了上來,露出紅色肚兜兩三寸長的粉紅緞子邊緣,粉紅邊下面是兩三寸白嫩的肚皮。他不敢再向下看了,眼光上望,見到她衣領解開了,露出又內又嫩的頭頸,頸中掛著條細細的黃金鏈子,垂向胸前。

  胡斐的心頻頻亂跳,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,心中只想:「馬姑娘要是肯讓我親親她的臉,親親她雪白的頭頸,不推開我,不笑我,不論要我做什麼都可以。我肯變成只小狗,伏在她腳邊……她要跟爹爹保鏢,不管有多兇狠的強人來劫鏢,都由我去打發。她爹爹武功不行,她師哥不行,那商少爺也沒用,只有我小胡斐能為她出力,就算有一千個一百個武功挺高的強人,也只有我胡斐能挺身保護她周全。強人將我砍得周身是傷,但終於給我殺退了,馬姑娘拉著我的手,唱著『有兒句知心的話,要和哥哥說從頭……』不,不!她比我大,只能唱:『有幾句知心的話,要和弟弟說從頭……』她摸著我全身流血的傷口,流著眼淚說:『弟弟,你為我受這麼多傷,殺退了強人,我不知怎麼報答你才好……』」

  他癡癡地望著馬春花櫻紅的小嘴,滿腦子胡思亂想。突然間只見那小嘴緩緩張開,嘴角邊顯現嬌媚的微笑,露出兩排雪白晶瑩的牙齒,歎了口長氣。胡斐只覺這微笑說不出的好看,他完全不懂,這是女子在思念情郎,要引得情郎來抱自己的笑容。只見她雙臂伸起,虛摟著空中的一個幻影,雙袖下垂,露出兩條雪白的胳臂。

  胡斐大驚,急忙轉身,飛步疾奔,到了一株大松樹下,一躍而起,踏上枝幹,藏身枝葉之間。只見馬春花坐起身來,跟著站起,嘴裏輕輕哼著:「哥哥,你這一去,什麼時候再來喲……」一面低唱,一面慢慢出林去了。他可不知,在馬春花心中,全沒半點這個又黃又瘦的小廝影子。她不會夢到商寶震,也不會夢到徐錚,她夢到的,是那日在戲臺上見到的那個扮相俊雅、滿身錦繡、眉清目秀的美貌公子。

  馬行空年老血虧,晚上睡得不沉。這一日三更時分,忽聽得牆外喀喇一響,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。馬老鏢頭一生闖蕩江湖,聲一人耳,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,但只這麼一響,再無聲息,竟聽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,還是躲在牆上窺伺。他雖在商家堡作客,但主人于己有恩,平日相待情意深厚,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跟自己家的一般重,當下悄悄爬起,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,輕輕打開房門,躍上牆頭,突見堡外黑影晃動,有人奔向後山。

  他一瞥之下,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,心下尋思:「莫非那閻基心猶未死,又來作怪?此事由我身上而起,姓馬的豈能袖手?」當即躍出牆外,腳下加快,向那黑影去路急追,奔出數十丈,卻已不見了黑影的蹤跡,心中一動:「不好,別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。」急忙飛步撲回商家堡。來到堡牆之外,但聽四下裏寂靜無聲,稍感放心,但疑惑:「适才此人身手不凡,實是勁敵。但瞧他身形瘦小,與那盜魁閻基大不相同,不知是江湖上什麼好手到了?」

  他抓住軟鞭,在掌上盤了幾轉,弓身向莊後走去,要察看個究竟。竄出十餘丈,將到莊院盡頭,忽聽西首隱隱有金刃劈風之聲,他暗叫一聲:「慚愧,果然有人來襲,卻不知跟誰動上了手?」雙足一點,身形縱起。百勝神拳年紀雖老,身手仍極矯捷,左手在牆頭一搭,一個倒翻身,輕輕落在牆內,循聲過去,聽得聲音是從後進的一間磚屋中發出。但說也奇怪,二人一味啞鬥,既沒半聲吆喝叫駡,兵刃亦不碰撞。他心知中間必有蹊蹺,先不沖進相助,湊眼到窗縫中一望,不禁險些失笑。

 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,桌上一燈如豆,兩個人各執鋼刀,盤旋來去地激鬥,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,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老太太,母子倆正在習練刀法。

  他只瞧了片刻,不山得倒抽一口涼氣,只見商老太太出手狠辣,刀法精妙,固與日間的龍鍾老態大不相同,而商寶震一路八卦刀使將出來,也虎虎生風。原來非但商老太平時深藏不露,商寶震也是故意隱瞞了武功。他平日教商寶震的只是拳腳,刀法自己並不擅長,商寶震也從來不提,想不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著實不低。

  他悄立半晌,想起十五年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,讓他砍了一刀,劈了一掌,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,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,此仇難報,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。此時商劍鳴已死,商老太於己有恩,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,哪知今日中夜,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。

  「他思潮起伏廣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,何以她竟然半點不露痕跡?她留我父女在莊,是否另有別情?」凝思片刻,再湊眼到窗縫中時,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,各使八卦遊身刀法,滿室遊走,刀中夾掌,掌中夾刀,越打越快,打到第六十四招「收勢」,二人向後躍開,母子倆依足了規矩,各自舉刀致敬,這才垂下刀來。商老太不動聲色,在青燈之下臉泛綠光。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,呼呼喘氣。

  商老太沉著臉道:「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,進境這樣慢,哪一年哪一天才報得你爹爹的大仇?」馬行空心中一凜,只見商寶震低下了頭,甚有愧色。商老太又道:「那苗人鳳的武功你雖沒見到,他拉車的神力總親眼目睹的了。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。這苗胡二賊的武功,你此刻跟他們天差地遠,但只要勤學苦練,每過得一日,你武功長一分,這二賊卻衰老了一分,終有一日,要將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屍萬段。」

  馬行空心想:「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,不知胡一刀早於十多年前便死了。」只聽商老太歎了口長氣,說道:「唉,你這孩子,我瞧你啊,這幾日為那馬家的丫頭神魂顛倒,連練功夫也不起勁了。」

  馬行空一驚:「難道春兒和他有了什麼苟且之事?」但見商寶震滿臉通紅,辯道:「媽,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規矩矩的,話也沒跟她多說幾句。」商老太「哼」了一聲,說道:「你吃誰的奶長大?心裏打什麼主意,難道我還不明白?你看中馬家姑娘,那不錯,她人品武藝,我很合意。」商寶震很高興,叫了聲:「媽!」商老太左手一揮,沉著嗓子道:「你可知他爹是誰?」商寶震一愕道:「難道不是馬老鏢頭?」商老太道:「誰說不是?你卻可知馬老鏢頭跟咱家有甚牽連?」商寶震搖搖頭。商老太道:「孩子,他是你爹的仇人。」商寶震大出意料之外,不禁「啊」了一聲。

  馬行空不由得發抖,但聽商老太又道:「十四年前,你爹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。想你爹英雄蓋世,那姓馬的豈是他對手?你爹爹砍了他一刀,劈了他一掌,將他打得重傷。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,你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內傷。他回得家來,傷未平復,咱們的對頭胡一刀深夜趕上門來,將你爹害死。若非你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一場較量,嘿嘿,八卦刀威震江湖,諒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?」』她說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語音慘!方,嗓子嘶啞,聽來極為可怖。

  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,此時聽來卻也不寒而慄,心想:「胡一刀何等功夫,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,也難逃此劫。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,竟遷怒於我。」

  只聽商老太又道:「陰差陽錯,這老兒竟會趕鏢投來我家。這商家堡是你爹親手所建造,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鏢?但你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,有何打算?」商寶震聲音發顫,道:「媽……你……你要我為爹報仇?」商老太厲聲道:「你不肯,是不是?你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丫頭,是不是?」

  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退後了兩步,不敢回答。

  商老太冷笑道:「很好。過幾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,以你的家世品貌,諒他決無不允。」

  這幾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大出意料之外。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,微一琢磨,全身寒毛根根直豎:「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!她殺我尚不足以洩憤,卻要將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媳婦,折磨得她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天可憐見,叫我今晚隔窗聽得她母子這番說話,否則……我那苦命的春兒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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