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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英雄年少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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閻基道:「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,劫鏢只沖著馬老頭兒而來。商老太定要出頭,咱們點到為止,不必真砍真殺。」商老太雙眉豎起,低沉著嗓子道:「沒那麼容易!商劍鳴一生英雄,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,說出便出?」閻基也內惱了,道:「依你說便怎地?」商老太道:「你敗了我手中鋼刀,將我人頭割去,連我兒子也一併殺了……」閻基一驚,心道:「我跟你又無深冤大仇,只不過無意冒犯,何必性命相拼?」只聽她又道:「若是我勝得一招半式,閻寨主頸上腦袋可也得留下。」此言一出,跟著喝道:「進招!」 閻基氣往上沖,大聲說道:「我不要你母子性命,只要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。」鋼刀輕晃,欲待進招,商老太一招「朝陽刀」已狠劈過來,又快又猛,閻基急忙側頭,呼的一響,震得右耳中嗡嗡做聲,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,相距寸餘,只要閃避慢得一簍,這腦袋便給她劈成兩半。 這一刀先聲奪人,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嚇得一怔,知她第二招定要回刀削腰,忙沉鬼頭刀豎架,當的一響,雙刀相交,火光四濺。閻基覺她膂力平平,遠遜於己,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,一招「推刀割喉」,推了過去。商老太哼了一聲,側身避過,道:「四門刀法,不足為奇。」閻基笑道:「平平無奇,卻要勝你。」語聲未畢,踏步上前,使出一招「進手連環刀」。商老太不架不讓,竟搶對攻,「削耳撩腮」,舉刀斜砍。 閻基大驚,心道:「怎麼拼命了?」本來武術中原有不救自身、反擊敵人的招數,但這種拼著兩敗俱傷的打法,總帶著幾分胃險,非至敵招難解、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。此時商老太只消舉刀一擋,便能架開敵招,哪知她竟行險著,不顧性命地對攻。 她不顧性命,閻基卻不得不顧,危急中撲地滾倒,反身一腿。這腿去勢奇妙,商老太手腕險遭踢中,八卦刀急忙翻轉,閻基才收腿轉身。閻基的刀法原只平平,但因特別機緣,學到了十餘招怪兄拳腳,夾入刀法之中,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門刀登時化腐朽為神奇,近年來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,混到個盜寨之主,此刻施將出來,每當刀法上走了下風,拳腳一動,立時扳轉劣勢。 頃刻間一個老婦,一個盜魁,雙刀疾舞,在磚房中鬥得塵土飛揚。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,自己若非靠那十餘招拳腳救駕保命,早已喪生於八卦刀下,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功,不禁暗暗稱奇,心道:「如此久戰下去,如一個疏忽,給她削去半邊腦袋,那可不是玩的。」當下用長藏拙,不住地拳打足踢,偶然才砍上幾刀。這法兒果然生效,商老太難以抵擋,不斷退避。閶基洋洋得意,笑道:「嘿嘿,商劍鳴什麼英雄了得,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。」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,此言犯了她的大忌,突然間目露凶光,刀法忽變,四下游走,白光閃閃,四面八方攻了上去。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搶攻,每一招都是拼命,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。閻基大叫:「你瘋了麼?喂,商老太,你丈夫可不是我殺的,你跟我拼命幹嗎?喂喂,你聽見我說話沒有?」門中大叫大嚷,低頭避刀,腳下狂奔逃竄。 他鬥志一失,商老太更砍殺得如瘋似狂,出刀越來越快,此時閻基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,只想拔開門閂,逃出屋去。面臨一隻瘋了的母大蟲,他哪裏還想到什麼勝負榮辱,唯一的念頭只如何逃命。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閂,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餘暇。眼見她「夜叉探海」、「上步撩刀」、「仙人指路」,一刀猛似一刀,閻基把心一橫,反背一腿踢出,叫聲「失陪!」左足用勁,躥身從窗口躍了出去。豈知商老太拼著受他這一腿,如影隨形,跟著揮刀砍去。二人同聲「啊喲」,一齊跌在窗下。 商老太立即躍起,肩頭雖給踢中,未受重傷。閻基的大腿上卻給結結實實地一刀砍著,再也站立不起。這一下他嚇得魂飛天外,見商老太眼布紅絲,自己頭頂白光閃動,八卦刀跟著劈落,忙伸雙手抱住她小腿,大叫:「饒命!」 商老太一怔,她幼時陪伴父親、婚後跟隨丈夫闖蕩江湖,畢生會過無數武林豪傑,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,卻從未見過,心下鄙視,這一刀就砍不下去。閻基索性爬在地下,咚咚咚地大磕響頭,求道:「大人不記小人過!我是狗娘養的王八蛋!老太太要抽筋剝皮,悉從尊便,這一刀務請留他一留。」 商老太歎了口氣:「好,命便饒你。你記住了,今日比武之事,不許漏出一字。」閻基求之不得,連聲答應。商老太道:「滾吧!」閻基賠個笑臉,又磕了兩個頭,爬將起來,用刀拄在地下,一蹺一拐地走出。商老太厲聲說道:「站住!咱們拼刀之前,說過任誰輸了,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。你說話不算數,難道我也跟你一般的混賬?」 閻基嚇了一跳,回過頭來,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著一層嚴霜,顯是並非說笑,他腿上劇痛,難再動手,哀求道:「你……你不是饒了我麼?」商老太道:「饒得你性命,饒不得你腦袋。」說著手中八卦刀一揚,厲聲道:「商劍鳴八卦刀出手,素不空回,過來!」閻基咕咚一聲,雙膝落地。商老太手法好快,左手提起他辮子,右手八卦刀反將過來,刀背在他頭頸中一碰,翻轉刃鋒一揮,已將他辮子割下,喝道:「辮子留在商家堡,從今而後削髮為僧,不得再在黑道中廝混!」閻基喏喏連聲。 商老太道:「你裹好腿傷,戴上帽子,再到廳上招呼你手下,一夥王八蛋夾了尾巴滾出商家堡。」 大廳上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麼,等了良久,才見商老太出來。閻基慢吞吞地跟在後面,叫道:「眾兄弟,銀兩不要了,大夥兒回寨去。」 此言一出,眾人無不大為驚愕。二寨主道:「大哥……」閻基道:「回寨說話。」將手一揮,走出廳去。他不敢露出腿上受傷痕跡,強行支撐,咬緊牙關出去。眾盜不敢違拗,向著一鞘鞘已經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幾眼,轉身退出。片刻之間,群盜退得乾乾淨淨。 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,卻也猜不透其中奧妙,見閻基行過之處,地下點點滴滴留下一行血跡,料想他在內堂受了傷,看來商家堡內暗伏能人,卻哪裏料得著眼前這龍鍾老婦,适才竟跟他拼了一場生死決戰。他扶著女兒肩頭站起待要施謝,商老太道:「震兒,跟我進來!」馬行空一愕,只見他母子二人逕自進了內堂。 這一下鏢行人眾與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,有的說商老太舊時必與那盜魁相識,曾有恩於他;有的說商老太一頓勸喻,動以利害,那盜魁想到與御前侍衛為敵,非同小可,終於懸崖勒馬。正自瞎猜,商寶震走了出來,說道:「家母請馬老鏢頭內堂奉茶。」 內堂敘話,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,一面派人到附近鏢局邀同行相助,轉保鏢銀前往金陵。經此一役,馬行空雄心全消,「百勝神拳」的名號響了數十年,到頭來卻折在一個市井流氓般的盜匪手中,對走鏢的心登時淡了。雖知商家堡是險地,不能多耽,但商老太護鏢不失,恩情太重,她的意思不敢不遵,同時他心底還存了個念頭,極想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。便鄭重謝了商老太的好意,一口答應照辦。 商老太記得丈夫所以為胡一刀所殺,馬行空也不免要擔些干係,留他在商家堡暫住,本意要乘機殺了馬行空為丈夫報仇。但見他千恩萬謝,隆重拜謝護鏢之德,眼見這老鏢師猥猥瑣瑣,竟沒半分英風豪氣,而且他身受重傷,此刻若要傷他,可說已不費吹灰之力,想先夫一世豪傑,決不肯打這可憐的落水狗,手刃這等無力還手之輩。且留他住得一時,看他如何行止,再定發落。 傍晚時分,大雨止了,三名御前侍衛道了攪擾別過,商寶震送出門外。 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,也待告辭,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,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,心道:「這小小孩童,居然有此膽識,倒也少見。」問道:「兩位要上何處?路上盤纏可夠用了?」獨臂人道:「小人叔侄流落江湖,四海為家,說不上往哪裏去。」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,沉吟道:「兩位若不嫌棄,就在這兒幫忙幹些活兒。咱們莊子大,也不爭多兩門人吃飯。」那獨臂人心中另有打算,一聽大喜,當即上前拜謝。商老太問起姓名,獨臂人自稱名平四,那孩童是他侄兒,叫做平斐。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,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中。二人關上門窗,平四醜陋的臉上滿是喜色,低聲道:「少爺,你過世的爹娘保佑,這兩張拳經終於回到你手上,真是老天爺有眼。」平斐道:「平四叔,你千萬別再叫我少爺,一個不慎給人聽見了,平白地惹人疑心。」平四連聲稱是,從懷中掏出那油紙小包,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。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尊重恭敬,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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