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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(7)


  過了兩條小路,又通到大路上來,只見路畔三四座小屋正燒得濃煙上沖,烈火飛揚,屋前幾具屍首,男的身首分離,女的全身赤裸,顯是給人先奸後殺。洪勝海上前向跪在屍首旁的一名老者問道:「老公公,是誰在這裏幹了壞事,是官兵嗎?」那老者鬚髮皆白,顫巍巍地指向北方,拍手罵道:「是官兵!崇禎皇帝手下的官兵早打了敗仗逃走了,現今姦淫擄掠、殺人放火的是大順皇帝手下的官兵,不管是什麼官兵,都是惡賊狗強盜,就會害苦我們老百姓。客官,你瞧瞧,我穿得這樣破爛,已兩天沒飯吃了,還不是窮到底了。老天爺盡欺侮我們窮人,這天怎麼還不塌啊?」

  袁承志等不忍再聽再看,上了大路,在路邊一些斷爛樹幹上坐下休息,忽聽得屋後有十數名農民放聲大哭,跟著有兩個高亢的聲音唱道:

  老天爺,你年紀大,耳又聾來眼又花,你看不見人,聽不見話。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,吃素念經的活活餓殺。老天爺,你不會做天,你塌了吧!老天爺,你不會做天,你塌了吧!

  唱到最後這兩句時,眾男女農民都和了起來,大聲叫道:「老天爺,你不會做天,你塌了吧!」聲音嘶啞,充滿了無奈絕望。袁承志只覺這些人就算立時死了,到了陰世也是苦楚萬分,盡是呼號呻吟的餓鬼。只聽得紅娘子也跟著叫嚷:「老天爺,你不會做天,你塌了吧!」

  袁承志悲從中來,一生聽從師父、應松等長輩之教,要全心全意為國為民,獻身為人,救民於水火之中,只想闖王得了天下,窮人不再受官府和財主欺壓,有一口安樂飯吃,哪知渾不是這麼一回事,望出去只覺滿眼烏雲,如果此刻身在懸崖之上,便欲如青青一般,縱身一躍,就此全無知覺,突然間忍不住放聲大哭。

  安小慧勸道:「承志哥哥,天下事都是這樣的,咱們走吧!」崔希敏扶起袁承志,又再上馬趕路。

  趕了一會兒路,眼見離渭南已經不遠,忽聽得兵刃撞擊,有人交鋒。眾人拍馬上前,只見二十餘名闖軍圍住了三人砍殺。三人中只有一人會武,左支右絀,甚是狼狽。

  眾闖軍大叫:「殺奸細啊,奸細身上金銀甚多,哪一個先立功的,多分一份。」崔希敏怒道:「什麼多分一份?這不是強盜惡賊麼?」疾沖而前,拔刀向闖軍砍去。啞巴、洪勝海、崔秋山三人跟著上前,將二十餘名闖軍都趕開了。

  只見三人都已帶傷,那會武的投刀於地,躬身拜謝,突然向崔秋山凝視片刻,說道:「尊駕可是姓崔麼?」崔秋山道:「正是。尊兄高姓,不知如何!只得在下?」那人道:「小人楊鵬舉,這位是張朝唐張公子。十多年前,我們三人曾在廣東聖峰嶂祭奠袁督師,曾見崔大俠大顯身手,擒獲奸細。雖然事隔多年,但崔大俠的拳法掌法,小人看了之後,牢牢不忘。」崔秋山喜道:「原來是『山宗』的朋友,你們快來見過袁公子吧。」

  張朝唐和楊鵬舉上前拜見袁承志,說起自己並非袁督師的舊部,只是曾隨孫仲壽、應松等人上過聖峰嶂。袁承志道:「啊,是了。那日張公子為先父寫過一篇祭文。『黃龍未搗,武穆蒙冤;漢祚待複,諸葛星殞』,這十六字讚語,先父九泉之下,也感光寵。」張朝唐想不到自己當日情急之下所寫的這十六個字,袁承志居然還記在心中,也自歡喜。

  袁承志問起為闖軍圍攻的情由。張朝唐道:「小人遠在海外浡泥國,一個多月前,聽得海客說起,闖王李自成義軍聲勢大振,所到之處,勢如破竹,指日攻克北京,中華從此太平。小人不勝雀躍,稟明家父,隨同這位楊兄,攜了一名從僕,啟程重來故國,要見見太平盛世的風光。唉,哪知來到北直隸境內,卻聽說闖王得了北京之後,登位稱帝,又給滿清兵打了出來,逃到了西安,滿清兵一路追來,我們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難。哪想到今日在這裏遇見闖軍,竟說我們是奸細,要搜查行李。我們也任由搜查,這些軍士見到我們攜帶的路費,便即眼紅,不由分說,舉刀便砍。若不是眾位相救,我們三人早已成為刀下之鬼了。唉,太平盛世,太平盛世!」說著苦笑搖頭。

  袁承志心下不安,說道:「此去一路之上,只怕仍然不大太平。三位且隨我們同往西安,再定行止如何?」張朝唐和楊鵬舉齊聲稱謝。那童兒張康此刻已然成人,負起了包裹,說道:「十多年前,我們第一次回到中國,官兵說我們是強盜,要謀財害命。這一次再來中國,義軍說我們是奸細,仍是要謀財害命。我說公子爺,下一次我們可別再來了吧。」張朝唐道:「中國還是好人多,咱們可不是又逢凶化吉了嗎?」

  次日眾人縱馬疾馳,趕到西安城東的壩橋。只見一隊隊闖軍在高地上排好了陣勢,與對面大隊兵馬對峙,對面的旗號也是闖軍,雙方彎弓搭箭,戰事一觸即發。袁承志大驚,心想:「怎麼自己人打了起來?」

  只聽得一名軍官大聲叫道:「萬歲爺有旨,只拿叛逆李岩一人,餘人無干,快快散去,倘若違抗聖旨,一概格殺不論。」

  袁承志心中一喜:「大哥未遭毒手。咱們可沒來遲了。」忙揮手命眾人轉身,繞過兩軍,從側翼遠遠兜了兩個圈子,走向高地上李岩所屬的部隊。統帶前哨的軍官見到李夫人到來,忙引導眾人去中軍大帳。大帳是在一座小山峰之頂。

  來到帳外,只聽得一陣陣絲竹聲傳了出來,眾人都感奇怪。紅娘子與袁承志並肩進帳,卻見帳中大張筵席,數百名軍官席地而坐,李岩獨自坐在居中一席,正自舉杯飲酒。

  他忽見妻子和袁承志到來,又驚又喜,搶步上前,左手拉住妻子,右手攜了袁承志的手,笑道:「你們來得正好,老天畢竟待我不薄。」讓二人分坐左右,又命部屬另開一席,接待青青、崔秋山、安大娘、啞巴、崔希敏、安小慧等人就坐。

  袁承志見李岩好整以暇,不由得大為放心,數日來的擔憂,登時一掃而空,向紅娘子望了一眼,微微而笑,心道:「你可嚇得我好厲害!」

  李岩站起身來,朗聲說道:「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,好朋友。這些年來咱們出死入生,甘苦與共,只盼從今而後,大業告成,天下太平。哪知道萬歲爺聽信了奸人的讒言,說什麼『十八子,主神器』那句話,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。剛才萬歲爺下了旨意,賜李某人的死,哈哈,這件事真不知從何說起?」

  眾將站起身來,紛紛道:「這是奸人假傳聖旨,萬歲爺素來信任將軍,將軍不必理會。咱們齊去西安城裏,面見萬歲爺分辯是非便了。」各人神色憤慨,有的說李將軍立下大功,對皇上忠心耿耿,哪有造反之理;有的說本軍紀律嚴明,愛民如子,引起了友軍的嫉忌;更有的說萬歲爺倘若不聽分辯,大夥兒帶隊去自己幹自己的,反正現下闖軍胡作非為,大失民心,跟著萬歲爺也沒什麼好結果了。

  李岩取出一張黃紙來,微笑道:「這是萬歲爺的親筆,寫著:『制將軍李岩造反,要自立為帝,大逆不道。著即正法,速速不誤。』下面署著萬歲爺新改的名字『李自晟』,這不是旁人假傳聖旨,就算見了萬歲爺,也分辯不出的。」眾將奮臂大呼:「願隨將軍,決一死戰!」一名將官大聲道:「萬歲爺已派了左營、前營、後營,把咱們三面圍住了,那不是要殺李將軍一人,是要殺咱們全軍。」眾將叫道:「萬歲逼咱們造反,那就真的反了吧!」

  李岩叫道:「大家坐下,我自有主張,萬歲爺待我不薄,『造反』二字,萬萬不可提起。」當即傳下將令,分派部隊守住各處要點,命各路精銳居高臨下,射住陣腳,只守不攻。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,見他如此鎮定,料想必有奇策應變,於是逐一接令,自行出帳帶隊守禦。

  李岩斟了一杯酒,笑道:「人生數十年,宛如春夢一場。」將酒一干而盡,左手拍桌,忽然大聲唱起歌來:「早早開門拜闖王,管教大小都歡悅,管教大小都……」那正是他當年所作的歌謠,流傳天下,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。袁承志提高聲音,接口唱道:「老天爺,你不會做天,你塌了吧!」李岩當即住口,順著他的調子唱了下去。袁承志心情憤激,運起混元功,將歌聲遠遠送了出去,峰上坡下,全軍皆聞。李岩制軍部眾正自悲憤,聽到歌聲,人人都唱了起來。

  奉命前來收捕李岩的闖軍多知李岩蒙冤,又不該殘殺友軍,內心有愧,並無攻山之意。眾軍本來都是流民、饑民、驛卒,跟著李自成造反,起初只是為了活命,後來連得大勝,軍紀敗壞,隨著上官姦淫擄掠,原是出於人人求財得利、飽食以逞色欲的天性,長官非但不禁,而且帶頭作惡,眼見夥伴人人皆然,財物婦女便在眼前,常人又怎忍耐得住?這些兵將本來也不是壞人,只是事勢使然,千百年來便皆如此。有時胡作非為之後,自知不該,但下次遇上,又不禁抹殺良心再幹。「老天爺,你塌了吧!」這悲憤無告的謠曲,闖軍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壓之時曾經唱過,後來自己做官兵而去欺侮旁人之後,又聽眾苦人唱過,這時聽到遠遠傳來,不由得大聲應和,兩軍對峙,而齊聲呼唱,一時歌聲傳將出去,似乎一條長長的渭水也在嗚咽而和。

  李岩和袁承志聽到峰下兩軍齊歌,都是感慨萬分。袁承志道:「大王本來十分英明,不好酒色,一心一意要救百姓于水火之中,為什麼一進了京,登基做了皇帝,忽然就變了。我是真正不懂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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