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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(6)


  穆人清道:「各人已經到齊,咱們便儘快把事情辦了吧!」說著請出風祖師遺容,擺了香案,點上香燭。眾弟子一一跪下。何惕守縮在一角,偷眼望著袁承志。

  穆人清微微一笑,向著她說道:「你堅要入我門中,其實以你武功,早已夠得縱橫江湖了。他們稟告我,虧得你跟玉真子相鬥,纏住了他,若不是你,我這些徒孫個個非倒大黴不可。華山派中,你算是有功之人。你叫我滾蛋,哈哈,我偏偏不滾!我這一推手,你只跌出四步,便即站穩。我門中除了三個親傳弟子,還沒第四人有這功力呢。好好好,你也跪下吧!」何惕守大喜,先拜師祖,再跟在袁承志之後,向風祖師遺容磕頭,心想:「這位祖師爺說話有趣,人倒很慈和。」

  行禮已畢,穆人清站在正中,朗聲說道:「我年事已高,不能再理世事俗務。華山派門戶事宜,從今日起由大弟子黃真執掌。」

  黃真一驚,忙道:「弟子武功遠不及二師弟、三師弟……」穆人清道:「掌管門戶,又不是要跟同門打架比武,但求督責諸弟子嚴守戒律,行俠仗義。你好好做吧!」黃真不敢再辭,重行磕拜祖師和師父,受了掌門的符印。本門弟子參見掌門。

  袁承志見大事已了,懸念義兄,便欲要下山,對青青道:「青弟,你在這裏休養,我救義兄後即來瞧你。」青青不答,只是瞧著阿九,心中氣憤,眼圈一紅,流下淚來,突然問袁承志道:「剛才你跌倒,為什麼跌在她面前,卻不跌在我面前?要是你摔在我面前,我也會不顧自己性命,撲在你身上救你。」承志辯道:「我是給那惡道打倒的,又不是自己想摔一跤!」青青頓足道:「你這麼含情脈脈地瞧著人家,心不在焉,自然給人打倒了。」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突然轉身,拔足飛奔,沖向崖邊。

  承志叫道:「青弟,青弟,你幹什麼?」青青叫道:「不許過來!」承志見她已沖到懸崖之上,不敢再近。青青大聲道:「以後你心中就只有她,我寧可死了!」縱身一躍,向崖下跳了下去。下面全是堅岩,這一躍下,非死不可,人人盡皆大驚。木桑輕功卓絕,展開千變萬劫神功,搶過去拉扯,只拉到了青青右手衣袖,嗤的一聲,撕下了半截長袖,雖將她拉近了幾尺,卻阻她不住,青青還是跳下了懸崖。

  袁承志大叫一聲,沖向懸崖,見青青已摔在十餘丈下的樹叢之中,身懸樹上,不知死活,大急之下,忙緣著岩崖山石,向下連滑帶縱,跳向一株大樹的樹枝之上,伸手抱起,只見她雙腿軟折,似乎已經摔斷,好在尚有氣息。不久崔希敏、何惕守、馮不破、不摧兄弟、洪勝海等人陸續攀下,見青青不死,都松了一口氣。黃真指揮啞巴,從懸崖垂下長索,由承志抱著青青,吊了上崖,入屋接骨治傷。

  阿九站在一旁,回思适才自己不顧死活,撲在承志身上救護,其後又情不自禁,在眾人之前摟住承志脖子,而承志又伸臂將自己摟在懷裏,雖只一霎之間,只因是在生死懸於一線之際,卻已如天長地久,比之在皇宮中同床共衾、肌膚相親,更加親密,想起來不由得一陣羞澀,一陣甜蜜。待聽得青青怪責承志不該跌在自己面前,又說「你這麼含情脈脈地瞧著人家,心不在焉」,覺得承志當時確是含情脈脈地瞧著自己,只怕當真心不在焉,以致給人打倒,也是有的。又見青青憤而跳崖,承志奮不顧身地跳下相救,抱她入屋,全神貫注的救護,想起自己對承志這番相思,只怕難有美滿後果,思前想後,不由得柔腸百轉,只想不如自己也從懸崖跳了下去,一死了之。卻不知他會不會也這般奮不顧身的來相救自己?最好是死在他的懷裏,一了百了。

  木桑雖不明其間種種過節,但兩女共戀一男之情,卻也昭然。見阿九淚眼盈盈,神情可憐,想起她剛才撲在自己身上救命之德,心想這種事情非空言安慰幾句可以化解,必須大費心機,方能開解她心中鬱積,不妨收她入門,教她武功,如能教得她與老道天天下棋,那更加妙了。走近身去,說道:「姑娘,老道以師門多故,心有顧忌,因此一生未收門人。現下我門戶已清,姑娘适才救我性命,老道無以為報,如不嫌棄,傳你幾手功夫如何?」阿九正自彷徨失措,茫無所歸,當即盈盈拜倒。

  穆人清、黃真、歸辛樹等都向木桑和阿九道賀。木桑道:「阿九,咱們這就要去藏邊,靜下心來,好好地學學功夫,將來可不能比不上華山派穆師伯的徒子徒孫才行。」穆人清道:「這個自然!」

  袁承志替青青接骨,敷了藥出來,得知阿九拜了木桑為師,也感欣喜,向兩人道了賀後,阿九拉拉他衣袖,走在一邊。

  承志跟著過去,阿九淒然道:「承志哥哥,我要跟師父到藏邊去學功夫,千里迢迢,不大容易相見了。我等你……等你……三年。你三年不來,就不必來了。我就落髮做了尼姑……心裏永遠……永遠記著你……不,我等你十年……」承志道:「我一定會來見你,阿九妹子,不到一年,我就來啦!我見不到你,我會死的。」阿九輕輕搖頭,眼淚撲簌簌地落下。

  傍晚時分,木桑和阿九用過點心,便即告辭下山。袁承志向木桑詳細問明他在藏邊的居處,只待青青傷癒,便去探訪。

  何惕守待得眾人走開,對袁承志輕聲道:「師父,咱們已問明瞭阿九的住所,等夏姑娘傷好,你就可偷偷去瞧她,我給你瞞得緊緊的,擔保夏姑娘不會知道。就算你不敢走開,只要你肯好好教我功夫,我代你去偷偷找阿九,什麼傳話遞言,傳書遞簡,決不能讓夏姑娘有半點疑心。你徒兒這手功夫,說得上天下無雙。」袁承志啐了一口,不去理她,決意自己去找阿九,不用這個徒兒代勞。

  青青雙腿折斷,傷勢著實不輕,長期養傷之後,當能痊癒,但只怕一足不免微跛,難以盡復舊觀。袁承志在榻畔柔聲安撫,寬慰其心。青青又哭又鬧,只是追究袁承志在激鬥玉真子之時,全心放在阿九身上。

  袁承志待她吵得倦了後閉目睡去,搶到崖邊,遠遠向群山千峰望去,只見雲封霧湧,阿九與木桑道人早已不見影蹤,歎息良久,腸痛心酸,支持不住,坐倒在地。忽聽得身旁一個柔媚的聲音說道:「師父,你只要不娶夏姑娘,她做不成我師娘,這一生就不能管你,她再跳崖投海,都不跟你相干。阿九姑娘永永遠遠在等你。待得夏姑娘傷好了,你儘管去找阿九好了。你找她不到,我幫你找。你又沒對不起夏姑娘,不用傷心難受……」

  袁承志歎道:「我如去找阿九,對不起我自己良心。我爹爹當年並沒反叛皇帝,明知寫信叫祖大壽帶兵回京,皇帝不怕清兵了,便非殺我爹爹不可,他還是要寫這封信。唉,做人要問心無愧,千刀萬剮,那又如何?青青曾說:『忘恩負義,負心薄幸,便是卑鄙無恥!』」說著流淚不止。

  何惕守摸出一塊手帕,遞了給他,柔聲勸道:「師父,你再哭下去,可不像師父了。人生在世,小小一點兒卑鄙無恥,在所不免,一生一世傷心難受,人要死的。」承志道:「倘若不傷心難受,人就不死嗎?卑鄙無恥,半點兒也不可以!」

  次日清晨,袁承志向師父和掌門大師兄稟告要去相救李岩。穆人清沉吟道:「李將軍為奸人中傷,致闖王有相疑之意,這事倘若處理不善,不但得罪了闖王,傷了咱們多年相交的義氣,而且引起闖軍內部不和,有誤大業。吳三桂引滿清兵入關,闖王正處逆境。你和李岩將軍雖然交情極好,諸事須當以大局為重。」黃真道:「師弟萬事保重。咱們做生意……」說到這裏,突然住口,想起自己已做了掌門人,不能隨口再說笑話,一時頗覺不慣。

  袁承志躬身應命,於是陪同紅娘子,率領啞巴、洪勝海等告辭。崔秋山、崔希敏叔侄,安大娘、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。

  袁承志一行人離了華山,疾趨西安。青青腿傷未愈,本應留山養傷,但她怕承志偷偷去見阿九,定要同行,承志只得隨順其意。青青腿上有傷,洪勝海找了輛騾車給她乘坐,一行人便行得慢了。

  這一日將到渭南,忽聽得吆喝喧嘩,千餘名闖軍趕了一大隊民伕,正向西行。民伕個個挑了重擔,走得氣喘吁吁。眾軍士手持皮鞭,不住喝罵催趕,便如趕牲口相似。一名年老民伕腳步蹣姍,撲地倒了,擔子散開,滾出許多金銀器皿、婦女飾物。一名小軍官大怒,狠狠一腳,踢得那民伕口噴鮮血。眾人看得氣憤,都道:「這麼欺侮老百姓,還算是義軍?」何惕守道:「這些金銀財寶,還不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。」她說得聲音較響,幾名闖軍聽見了,惡狠狠地回頭喝罵。一名軍士叫道:「這些人是奸細,都拿下了。」十餘名軍士大聲歡呼,便來拉扯何惕守、安大娘、安小慧、紅娘子四個女子。

  紅娘子正滿腔悲憤,拔刀便砍翻了兩名軍士。袁承志叫道:「大夥兒快走吧!」在馬上俯身提起眾軍士亂擲,帶領眾人走了。闖軍不肯舍了金銀來追,只不住在後高聲叫駡。

  紅娘子氣忿忿地道:「咱們的軍隊一進了北京,軍紀大壞,只顧得擄劫財物,強搶民女。比之明朝,又好得了什麼?」崔秋山搖頭道:「闖王怎不管管,也真奇怪。」紅娘子冷笑道:「他自己便搶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,上樑不正下樑歪,又怎管得了部下?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,大事已定,聽得愛妾給闖王搶了去,這才一怒而勾引韃子兵入關。吳三桂帶兵打進來,闖王帶兵出去交鋒,兩軍在一片石大戰,一時勝敗不分。突然韃子辮子兵殺到,我軍的將軍小兵,大家記掛著搶來的財物婦女,不肯拼命,這一仗若是不輸,那真是老天爺不生眼睛了。」

  行不多時,只見路旁有個老婦人正放聲痛哭,身旁有四具屍首,一男一女,還有兩個小孩,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不止,顯是被殺不久。只聽那老婦哭叫:「李公子,你這大騙子,你說什麼『早早開門拜闖王,管教大小都歡悅』,我們一家開門拜闖王,闖王手下的土匪賊強盜,卻來強姦我媳婦,殺了我兒子孫兒!我一家大小都在這裏,李公子,你來瞧瞧,是不是大小都歡悅啊!我拜了六十年菩薩。觀音菩薩,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!觀音菩薩,你不肯保佑好人,你跟闖王的土匪賊強盜是一夥!」袁承志等不忍多聽,料想前面大路上慘事尚多,當下繞小道而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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