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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複苦生民(9)


  青青進洞之後,早已淚如雨下,越向內走,越是哭得抽抽噎噎。進不數步,洞內已是一團漆黑。何紅藥打亮火折,點燃繩索,命青青拿在手裏照路。青青一呆,心想:「燒了繩索,怎生回上去?我反正是死在這裏陪爹爹媽媽的了,難道她也不回去?」

  何紅藥愈向內走,愈覺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樣,疑心大盛,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,喝道:「你跟老娘搗鬼,要叫你不得好死!」

  驀地裏寒風颯然襲體,火光顫動,來到了空廓之處,有如一間石室。何紅藥心中大震,舉起火繩四下照看,見四壁刻著無數武功圖形,一行字寫道:「重寶秘術,付與有緣,入我門來,遇禍莫怨。」金蛇郎君和她雖然相處時日無多,但給她繪過肖像,題過字,他的筆跡早已深印心裏,然文字在壁,人卻不見,不覺心痛如絞,高聲叫道:「雪宜,你出來!你想不想見我啊?」這一聲叫喊,只震得泥塵四下撲簌簌地亂落。

  她回頭厲聲問青青道:「他哪裏去了?」青青哭著往地下一指,道:「他在這裏!」何紅藥眼前一黑,伸手抓住青青手腕,險些兒暈倒,嘶啞了嗓子問道:「什麼?」

  青青道:「爹爹葬在這裏。」何紅藥道:「哦……原來……他……他已經死了。」這時再也支持不住,騰的一聲,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塊岩石上,右手撫住了頭,淚如雨下,悲苦之極,數十年蘊積的怨毒一時盡解,舊時的柔情蜜意陡然間又回到了心頭,低聲道:「你出去吧,我饒了你啦!」

  青青見她如此悲苦,不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,想起爹爹對她不起,袁承志也是這般負心,兩人實是同病相憐,忽然撲過去抱住了她,放聲痛哭。

  何紅藥道:「快出去,繩子再燒一陣,你永遠回不上去了。」青青道:「你呢?」何紅藥道:「我在這裏陪你爹爹!」青青道:「我也不上去了。」何紅藥陷入沉思,對青青不再理會,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癡如狂般挖掘。

  青青驚道:「你幹什麼?」何紅藥淒然道:「我想了他二十年,人見不到,見見他的骨頭也好。」青青見她神色大變,又驚又怕。

  洞內土石質地鬆軟,何紅藥右掌猶如一把鐵鍬,不住在泥石中掏挖。挖了好一陣,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,正是袁承志當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。青青撲在父親的遺骨上,縱聲痛哭。

  何紅藥再挖一陣,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個骷髏頭來,抱在懷裏,又哭又親,叫道:「夏郎,夏郎,我來瞧你啦!」一會又低低地唱歌,唱的是擺夷小曲,青青一句不懂。

  何紅藥鬧了一陣,把骷髏湊到嘴邊狂吻;突然驚呼,只覺面頰上給尖利之物刺了一下。她把骷髏往外一挪,在火光下細看時,見骷髏的牙齒中牢牢咬著一根小小金釵。金釵極短,初時竟沒瞧見。何紅藥伸指插到骷髏口中用力扳動,骷髏牙齒脫落,金釵跌落。她撿了起來,拭去塵土,臉色大變,厲聲問道:「你媽媽名叫『溫儀』?」青青點了點頭。

  何紅藥悲怒交集,咬牙切齒地道:「好,好,你臨死還是記著那賤婢,把她的釵子咬在口裏!」望著金釵上刻著的「溫儀」兩字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突然把釵子放入口裏,亂咬亂嚼,只刺得滿口都是鮮血。

  青青見她如瘋似狂,神志已亂,心想兩人畢命之期便在眼前,從背囊中取出母親的骨灰壇,解開壇上縛著的牛皮,倒轉罎子,將骨灰緩緩傾入坑中。何紅藥一呆之下,喝問:「你幹什麼?」青青不答,倒完骨灰後,把泥土扒著掩上,心中默默禱祝:「爹娘在天之靈有知,女兒已完成了你們合葬的心願。」

  何紅藥奪過骨灰壇一瞧,恍然而悟,叫道:「這是你母親的骨灰?」青青緩緩點頭。何紅藥反掌擊出,青青身子後縮,沒能避開,這一掌正打在她肩上,一個踉蹌,險些跌倒。何紅藥狂叫:「不許你們合葬,不許你們合葬!」用手亂扒,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合,再也分拆不開。她妒念如熾,把一根根骸骨從坑中撿出,叫道:「我要把你燒成灰,撒在華山腳下,叫你四散飛揚,四散飛揚!永遠不能跟那賤婢相聚!」

  青青大急,搶上爭奪,拆不數招,便給打倒在地。何紅藥脫下外衣鋪在地下,把骸骨堆在衣上,用火點燃衣服。她左肘抵住青青,不讓她動彈,右掌撥火使旺,片刻之間,骸骨已經燃著,石洞中濃煙彌漫。

  這石洞封閉已久,內洞充塞穢毒之氣,外洞中的穢氣當二人入洞時給山風吹散了大半,何紅藥和青青兩人初時入洞還不覺得,何紅藥一燒衣服,熱氣一吸,內洞的穢氣湧將出來,兩人登時頭昏目眩,胸口煩惡。青青向外奔出數丈,神志迷糊,便即摔倒。

  袁承志在飯店中見到何紅藥釘在牆角的記號,知她召集教眾,大舉追擊,同時青青又落入溫氏四老手裏,不論哪一邊得勝,青青都是無幸,焦急萬分,立即縱騎疾馳,沿路尋訪。不久查知溫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,這一來更加掛慮,日裏食不甘味,晚間睡不安枕。幸喜這一批人的蹤跡是向華山而去,倒不致因追蹤而誤了會期。一行人途中又會合了崔秋山、安大娘、安小慧三人,他們雖不是華山派門人,但素來交好,親如家人,同到山上聚會,亦無妨礙。

  趕到華山腳下時,洪勝海在涼亭邊見到一片泥土頗有異狀,用兵刃撬土,挖出來的赫然是溫方達和另一人的屍首。

  袁承志道:「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裏,咱們快上山。」安大娘安慰他道:「這時正是華山派的會期,穆老師父就算還沒到,只要黃師兄、歸師兄哪一位到了,定會出手相救。」袁承志道:「五毒教膽敢闖上華山,必是有備而來,可別讓師侄們遭了毒手。」崔希敏道:「連祖師爺也到了,怕他們怎的?大家快上山啊!」

  眾人把馬匹寄存在鄉人家裏,急趕上山。快到山頂時,忽聽得嗤嗤嗤一陣響,數粒暗器飛上天空,隔了片刻,才一齊落下。袁承志喜道:「木桑道長在上面,他在招呼咱們了。」當即從衣囊裏摸出三枚銅錢,向天力擲,只見三顆黃點消失在雲氣之中,悠然而逝,隔了好一陣方才落下。崔希敏贊道:「小師叔,這一下勁道好足!」

  袁承志正要躍出去接還銅錢,突然山腰中擲出一個黑黝黝的算盤,飛將上去兜住了三枚銅錢,這才落下。一人從樹後躥出,接住算盤,乞擦乞擦地搖晃,大笑而來,正是銅筆鐵算盤黃真,笑道:「師弟,你好闊氣,銅錢銀子也隨手亂擲,這可不是揮金如土嗎?我們生意人瞧著可著實肉痛。做生意的錢一入手,可不能還你了。」

  崔希敏大叫:「師父,你老人家先到啦!」搶上去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。他也不理會是什麼地方,心中高興,這幾個頭磕得加倍用力,站起來時,額角已給岩石撞腫了高高一塊。安小慧又是憐惜,又是氣惱,不住低聲埋怨。崔希敏只管傻笑。

  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見了禮。接著木桑道人過來相會,各人上前拜見,互道別來情事。承志懸念青青,正想詢問大師哥有沒見到她蹤跡,忽然間樹叢裏撲出兩頭巨猿,一齊緊緊摟住了袁承志。崔希敏大吃一驚,伸拳便打。承志笑道:「大威,小乖,你們好!」伸手輕輕格開崔希敏打來的一拳。兩頭巨猿突然吱吱亂叫,放開了承志,猛往山壁上躥去。崔希敏道:「是小師叔養的嗎?糟糕,巨猿生氣了!」眼見兩頭巨猿越爬越高。

  袁承志心道:「大威、小乖定是藏著什麼好東西,見我回來,要取出來給我。」望了一陣,忽見峭壁上冒出陣陣煙霧,那處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,不覺一驚,又見兩頭巨猿在高處指手畫腳,大打手勢,似在招呼自己過去。

  安小慧也看了出來,說道:「承志大哥,兩頭猩猩在叫你呢!」袁承志道:「不錯!」向啞巴打了幾下手勢,啞巴點頭會意,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長索,與眾人繞道上了峭壁之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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