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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複苦生民(8)


  這日兩兄弟帶了青青,宿在一座古廟的破殿之中。溫方達年紀雖老,仍具神力,搬了兩隻大石臼,一隻撐住前門,一隻撐住後門,方才安心睡覺。睡到中夜,佛像之後忽然窸窸數聲,兩人登時醒覺,只當是老鼠,也不以為意。

  溫方山朦朧間正要再睡,忽然鼻管中鑽入一縷異香,頓覺身心舒泰,快美異常,全身飄飄蕩蕩的似乎神遊太虛,置身極樂。他心神甫蕩,立即醒悟,大叫一聲,跳了起來。

  溫方達雖然事起倉促,但究是數十年的老江湖,見機極快,拉住青青的手,提著她躍上供桌。星光熹微下,只見溫方山手舞鋼杖,使得呼呼風響,驀地裏震天價一聲巨響,佛像被鋼杖打去了半截。佛像後面躍出兩名黃衣漢子,一一人使刀向溫方山攻去,另一人手執噴筒,又要噴射毒霧。溫方達右手連揚,波波兩聲,兩支袖箭登時把兩名漢子穿胸釘死。溫方山並不住手,仍在亂舞亂打。

  溫方達叫道:「三弟,沒敵人啦!」溫方山竟是充耳不聞,他神智已為毒霧所迷,鋼杖越使越急。溫方達瞧出不對,搶上去要奪他兵刃。溫方山把鋼杖舞成一團銀光,急切間哪裏搶得入去?突然間溫方山大叫一聲,杖柄倒轉,杖頂龍頭撞在自己胸前,鮮血直噴,雙腳一挺,眼見不活了。

  青青見三位爺爺數日之內都被五毒教害死,溫方山是她親外公,向來待她比別的四位爺爺親厚些,這時不禁灑了幾點眼淚。溫方達默不作聲,把溫方山的屍身抱出去葬了,在墳前拜了幾拜,對青青道,「走吧!」青青在外公墳前叩拜了,只得隨著大爺爺連夜趕路。

  溫方達一路防備更加周密。入陝西境後,有一名紅衣少年挨近他身邊,給他手起掌落,震破了天靈蓋。青青見他鐵青了臉,越來越乖戾,連話也不敢跟他多說一句。

  這日快到華山腳下,兩人趕了半天路,頗為口渴,在一座涼亭中歇足飲水,讓馬匹涼一涼汗。一名鄉農走進亭來,打著陝西土腔問道:「這位是溫老爺子吧?」溫方達喝道:「你要幹什麼?」那鄉農道:「剛才有人給了我兩吊錢,叫我送信來給你。」溫方達道:「那人呢?」鄉農道:「他已騎馬走了。」

  溫方達怕有詭計,命青青取信拆開,見無異狀,才接過信箋,見共有三頁,第一頁上寫道:「溫老大:你三個兄弟因何而死,欲知詳情,可看下頁。」溫方達罵道:「他奶奶的!」忙展第二頁觀看,幾頁信紙急切間揭不開來。他伸手人嘴,沾了些唾液,翻開第二頁來,見箋上寫道:「你死期也已到了,如果不信,再看第三頁。」溫方達愈怒,隨手又在嘴中一濕,揭開第三頁,只見箋上畫了一條大蜈蚣,一個骷髏頭,再無字跡。氣惱中把紙箋往地下擲落,忽覺右手食指與舌頭上似乎微微麻木,定神一想,不覺冷汗直冒。

  原來三張紙箋上均浸了劇毒汁液,紙箋稍稍粘住,箋上寫了激人憤怒的言辭,使人狂怒之際不加提防,以手指沾濕唾液,劇毒就此入口。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。金蛇郎君當年從何紅藥處學得,用在假秘笈之上,張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斃命。

  溫方達驚惶中抬起頭來,見那鄉農已奔出數十步。他惱怒已極,趕出亭來,只覺頭腦暈眩,情知不妙,待要鎮懾心神,更覺頭痛欲裂,當下奮起神威,飛戟直往那鄉農後心擲去。那人正是五毒教的教徒,只道已然得手,哪知短戟擲來,如風似電,大聲狂叫,鐵戟穿胸而過,身子竟給釘在地下。溫方達慘笑數聲,往後便倒。

  青青叫道:「大爺爺,你怎麼啦!」俯身去看。溫方達左手疾伸,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。青青萬想不到他臨死時還要下此毒手,只覺眼前銀光閃耀,戟尖已刺到胸口,退避已然不及,只有閉目待死。忽聽當的一聲,腳背上一陣劇痛,睜眼看時,短戟已給人打落在地,戟柄撞中了自己腳背。

  她轉身要看是誰出手相救,突覺背心已給人牢牢揪住,動彈不得。那人取出皮索,將她雙手反背縛住,這才轉到她面前,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紅藥。

  青青一股涼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,心想落入這惡人手裏,死得不知將如何慘酷,倒是給大爺爺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。

  何紅藥陰惻惻地笑道:「你要我一刀殺了你呢,還是喜歡給一千條無毒小蛇來咬你七七四十九天,把臉孔弄得跟我一般模樣?」青青閉目不答。何紅藥道:「你帶我去找你那負心的父親,就不讓你零碎受苦。」青青心想:「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,就讓她帶我去好了。」說道:「我也正要去尋爹爹,你跟我一同去吧。」

  何紅藥見她答應得爽快,不禁起了疑心,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廢人,武功全失,也不怕他怎的,冷笑道:「好,你帶路。」青青道:「放開我,讓我先葬了大爺爺。」

  何紅藥道:「放開你?哼!」拾起溫方達的短戟,在路旁掘了個大坑,把溫方達和那名五毒教徒兩人的屍身都投人坑裏,蓋上了泥土,掩埋時不住喃喃咒駡:「你父親雖是壞蛋,可是我不許別人折磨他。這四個老頭兒弄得他死不死、活不活的,我早就要找他們的晦氣了。直到今日,方泄了心頭之恨。怎麼你又叫他們做爺爺?」

  青青不答,心想:「我如說了,你又要罵我媽媽。」便道:「他們年紀老,我便叫爺爺!總不成他們來叫我奶奶!」

  這天兩人走了四五十里,在半山腰裏歇了。何紅藥晚上用皮索把青青雙足牢牢縛住,防她逃走。次日一早,天剛微明,何紅藥解開青青腳上皮索,兩人又再上山。山路愈來愈陡……到後來須得手足並用,攀藤附葛,方能上去。何紅藥左手已失,無法拉扯青青,於是解去她手上皮索,讓她走在前頭,自己在後監視。青青從未來過華山,反需何紅藥指點路徑。

  當晚兩人在一棵大樹下歇宿。青青身處荒山,命懸敵手,眼見明月在天,耳聽猿啼于谷,想起父母和袁承志,思潮起伏,又悲又怕,哪裏還睡得著?

  次晨又行,直至第三天傍晚,才上華山絕頂。青青聽袁承志詳細說過父親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,這時抬頭望見峭壁,見石壁旁孤松怪石,流泉飛瀑,正和袁承志所說的一模一樣,不禁一陣心酸,流下淚來。

  何紅藥厲聲道:「他躲在哪裏?」青青向峭壁一指道:「那石壁上有一個洞,爹爹就住在這裏面。」何紅藥側頭回想,記得當年金蛇郎君藏身之處確是在此左近,咬牙切齒地說道:「好,咱們上去見他。」青青見她神色可怖,雖然自己死志已決,卻也不禁打了個寒噤。

  兩人繞道盤向峭壁頂上,走出數十步,忽聽得轉角處傳來笑語之聲。

  何紅藥拉著青青往草叢裏縮身藏起,右手五根帶著鋼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,低聲喝道:「不許做聲!」從草叢中望出去,只見一個老道和一個中年人談笑而來。

  青青認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,這兩人武功都遠勝何紅藥,但自己只要一動,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時嵌入喉頭,只聽黃真笑道:「師父他老人家這幾天就快上山啦。小師弟日內總也便到。道長不愁沒下棋的對手。」木桑笑道:「要不是貪下棋,你們華山派聚會,我老道巴巴地趕來幹嗎呀?湊熱鬧麼?」兩人不住說笑,逐漸遠去。

  何紅藥深知華山派的厲害,聽說他們要在此聚會,心想險地不可多耽。當下伏低身子,慢慢爬到峭壁之側,從背囊裏取出繩索,一端縛住一棵老樹,另一端縛著自己和青青,緩緩縋下,那是她昔年曾做過多次之事。當年那負心郎手執金蛇劍,惡狠狠地守在峭壁山洞口的情景,驀地出現在腦海,景物如昨,不知這人此刻是否便在洞裏。青青見到峭壁上的洞穴痕跡,叫道:「是這裏了!」

  何紅藥心突突亂跳,數十年來,長日凝思,深宵夢回,無一刻不是想到與這負心郎重行會面的情景,或許,要狠狠折磨他一番,再將他打死,又或許,竟會硬不起心腸而饒了他,內心深處,實盼他能回心轉意,又和自己重圓舊夢,即使他要狠狠地鞭打自己一頓出氣,甚至殺了自己,那也由得他。這時相見在即,只覺身子發顫,手心裏都是冷汗。

  當日啞巴取了金蛇劍後,出洞後仍用石塊封住洞口,怕人闖入。何紅藥見洞口只剩一個小孔,右手亂挖亂撬,把洞穴周圍的磚石青草撥開。何紅藥命青青先進洞去,掌心中扣了劇毒鋼套,謹防金蛇郎君突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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