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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(6)


  黃昏間,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,只聽西城眾閒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:「朝求升,暮求合,近來貧漢難存活,早早開門拜闖王,管教大小都歡悅!」又聽東城的閑漢們唱道:「吃他娘,著他娘,吃著不盡有闖王,不當差,不納糧!」城中官兵早已大亂,各自打算如何逃命,又有誰去理會?聽著這些歌謠,更是人心惶惶。

  次日是三月十八,袁承志與青青、何惕守、程青竹、沙天廣等化裝明兵,齊到城頭眺望,只見城外義軍都穿黑衣黑甲,數十萬人猶如烏雲蔽野,不見盡處。炮火羽箭,不住往城上射來。守軍陣勢早亂,哪裏抵敵得住?

  忽然間大風陡起,黃沙蔽天,日色昏暗,雷聲震動,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。城上城下,眾兵將衣履盡濕。

  青青等見到這般天地大變的情狀,不禁心中均感栗栗。

  袁承志等回下城來,指揮人眾,在城中四下裏放火,截殺官兵。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趁機劫掠,哭聲叫聲,此起彼落。

  群雄正自大呼酣鬥,忽見一隊官兵擁著一個錦衣太監,呼喝而來。袁承志於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,心頭一喜,叫道:「跟我來,拿下這奸賊。」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,直沖過去,官兵哪裏阻攔得住?曹化淳見勢頭不對,撥轉馬頭想逃。袁承志一躍而前,扯住他提下馬來,喝道:「到哪裏去?」曹化淳道:「皇……皇上……命小人督……督戰彰義門。」袁承志道:「好,到彰義門去。」

  群雄擁著曹化淳直上城頭,遙遙望見城外一面大旗迎風飄揚,旗下一人頭戴氈笠,跨著烏駁馬往來馳騁指揮,威風凜凜,正是闖王李自成。

  袁承志叫道:「快開城門,迎接闖王!」說著手上一用勁,曹化淳痛得險些暈了過去。他命懸人手,哪敢違抗?何況眼見大勢已去,反想迎接新主,重圖富貴,當即傳下令來,彰義門大開。城外闖軍歡聲雷動,直沖進來。成千成萬身披黑甲的兵將湧人城門。袁承志站在城頭向下望去,見闖軍便如一條大黑龍蜿蜓而進北京,威不可當。

  袁承志率領眾人,隨著敗兵退進了內城。內城守兵尚眾,加上從外城潰退進來的敗兵,重重疊疊,擠滿了城頭。這時天色已晚,外城闖軍鳴金休息。袁承志等在亂軍中也退回居所。城邊鉦鼓聲、呐喊聲亂成一片。統兵的將官有的逃跑,有的在城頭督戰,誰也顧不到他們這一夥人。消息報來,闖軍革裏眼、橫天王、改世王等已分別統兵入城。胡桂南等也打起「金蛇營」旗號,率令眾好漢乘勢立功。

  群雄退回正條子胡同,換下身上血衣,飽餐已畢,站在屋頂瞭望,只見城內處處火光。

  袁承志喜道:「內城明日清晨必破。闖王治國,大公無私,從此天下百姓,可以過吃飽著暖的太平日子。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時候了。」

  眾人知他要去刺殺崇禎為父報仇,都願隨同入宮。袁承志掛念阿九,要單獨前去相會,不願旁人伴同,說道:「各位辛苦了一日,今晚好好休息,明晨尚有許多大事要辦。兵荒馬亂之際,皇宮戒備必疏,刺殺昏君只一舉手之勞,還是兄弟一個去辦吧。」各人心想他身負絕世武功,現下皇帝的侍衛只怕都已逃光,要去刺殺這個孤家寡人,實不費吹灰之力,見他堅持,俱都遵從。

  袁承志要青青點起香燭,寫了「先君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」的靈牌,安排了靈位,只待割了崇禎的頭來祭了父親,然後把首級拿到城頭,登高一呼,內城守軍自然潰敗。他帶了一個革囊,以備盛放崇禎的首級,腰間藏了一柄尺來長的尖刀,徑向皇宮奔去。

  一路火光燭天,潰兵敗將,到處在乘亂搶掠。袁承志正行之間,只見七八名官兵拖了幾名大哭大叫的婦女走過。想起阿九孤身一個少女,不知如何自處,又想到她對自己情意誠摯深切,令人心感,雖然自己與青青早訂鴦盟,此生對阿九實難報答,但無論如何,總也是捨不得阿九,突然間心頭一陣狂喜:「一個是我深愛,一個是我所不能負心相棄之人,那麼兩個都不相負好了。唉!不成的,不成的!」內心湧起一陣惆悵,一陣酸楚。他直入宮門,守門的衛兵宮監早逃得不知去向。眼見皇宮中冷清清一片,不覺一驚:「崇禎要是藏匿起來,不知去向,那可功虧一簣了。」當下直奔乾清宮。

  來到門外,只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哭泣甚哀。袁承志閃在門邊,往裏張望,心頭大喜,原來崇禎正坐在椅上。一個穿皇后裝束的女人站著,一面哭,一面說道:「十六年來,陛下不肯聽臣妾一句話。今日到此田地,得與陛下同死社稷,亦無所憾。」崇禎俯首垂淚。皇后哭了一陣,掩面奔出。

  袁承志正要搶進去動手,忽然殿旁人影閃動,一個少女提劍躍到崇禎面前,叫道:「父皇,時勢緊迫,趕快出宮吧。」正是長平公主阿九。她轉頭對一名太監道:「王公公,你好好服侍陛下。」那太監名叫王承恩,垂淚道:「是,公主殿下一起走吧。」阿九道:「不,我還要在宮裏耽一忽兒。」王承恩道:「內城轉眼就破,殿下留在宮裏很危險。」阿九道:「我要等一個人。」

  崇禎變臉:「你要等袁崇煥的兒子?」阿九臉上一紅,低聲道:「是,兒臣今日和陛下告別了。」崇禎道:「你等他幹什麼?」阿九道:「他答應過我,一定要來會我的。」崇禎道:「把劍給我。」接過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寶劍,長歎一聲,說道:「孩兒,你為什麼生在我家裏……」忽地手起劍落,烏光一閃,寶劍向她頭頂直劈下去。

  阿九驚叫一聲,身子一晃。崇禎不會武功,阿九若要閃避,這一劍本可輕易讓過,但時當生離死別,心情激動之際,萬萬料不到一向鍾愛自己的父皇竟會忽下毒手,驚詫之下,忘了閃讓,一劍斬中左臂。袁承志大吃一驚,萬想不到崇禎竟會對親生女兒忽施殺手。他與兩人隔得尚遠,陡見形勢危急,忙飛身撲上相救,躍到半路,阿九已經跌倒。

  崇禎提劍正待再砍,袁承志已然搶到,左手探出,在他右腕上力拍,崇禎哪裏還握得住劍,金蛇劍直飛上去。袁承志左手翻轉,已抓住崇禎手腕,右手接住落下來的寶劍,回頭看阿九時,只見她昏倒在血泊之中,左臂已給砍落。

  袁承志大怒,喝道:「你這狠心毒辣的昏君,竟是什麼人都殺,既害我父親,又殺你自己女兒。我今日取你性命!」

  崇禎見到是他,歎道:「你動手吧!」說罷閉目待死。兩名內監搶上來想救,被袁承志一腳一個,踢得直飛出去。袁承志舉起劍來,正要往崇禎頭上砍落。阿九恰好睜開眼睛,當即奮力躍起,擋到崇禎身前,叫道:「別殺我父皇,求你……」臉上滿是哀懇的臉色,望著袁承志,一語未畢,又已暈去。

  袁承志見她斷臂處血如泉湧,心中劇憐大痛,左手推開,崇禎仰天一跤直跌出去。他俯身扶起阿九,點了她左肩和背心各處通血脈的穴道,血流稍緩,從懷裏掏出金創藥敷在傷口,撕下衣裾紮住。阿九慢慢醒轉。承志抱住她柔聲安慰。

  王承恩等數名太監扶起崇禎,下殿趨出。袁承志喝道:「哪裏走!」放下阿九,要待追趕。阿九右手摟住他脖子,哭叫:「大哥……別傷我父皇!」

  袁承志轉念一想,城破在即,料來崇禎也逃不了性命,雖非親自手刃,父仇總是報了,也免得傷阿九之心,當下點頭道:「好!」阿九心頭一寬,又暈了過去。

  袁承志見各處大亂,心想她身受重傷,無人照料,勢必喪命,只有將她救回自己住處再說。抱起了她,出宮時已交三更,只見火光照得半天通紅,到處是哭聲喊聲。

  到得正條子胡同,眾人正坐著等候。青青見他又抱了一個女子回來,先已不悅,走近一看,竟是阿九,板起臉問道:「皇帝的首級呢?」袁承志道:「我沒殺他。焦姑娘,請你費心照料她。」焦宛兒答應了,把阿九抱進內室。袁承志眼光順著阿九直送她進房,滿臉柔情,又深有憂色。

  青青又問:「幹嗎不殺?」袁承志略一遲疑,向內一指,道:「她求我不殺!」青青怒道:「她,她是誰?你幹嗎這樣聽她話?」袁承志尚未回答,何惕守道:「唉,可惜,可惜!這位美公主怎會斷了條手臂?師父,她畫的那幅肖像呢?有沒帶出來?」袁承志連使眼色,何惕守還想說下去,見袁承志與青青兩人臉色都很嚴重,便即住口。

  青青問道:「什麼公主?什麼肖像?」何惕守笑道:「這位公主會畫畫,我見過她畫的自己一幅小照,畫得真好。」青青橫了她一眼道:「是麼?」轉身入內去了。何惕守對袁承志道:「師父,我幫你救公主師娘去。你放心好啦!」說著奔了進去。

  注:

  曹化淳欲立惠王為帝,並非史實,純系小說作者之杜撰穿插。其他與崇禎、李自成有關之敘述,則大致根據史書所載。長平公主與袁承志相戀之事,史書上無記。袁承志為小說虛構人物。

  惠王朱常潤系神宗庶出之第六子,乃光宗常洛、福王常洵之弟,乃天啟由檢、崇禎由校之叔,封于荊州,立國不久,天下大亂,豫鄂川不穩,惠王潛歸北京,崇禎末年逃赴廣州,于滿清平定廣東後遭擒獲處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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