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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劃中人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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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鐵手低聲道:「那時我爹爹當教主,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這事,可也無法回護。姑姑依著教裏的規矩,服瞭解藥,身入蛇窟,受萬蛇咬齧之災。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,那是給蛇咬的。」青青不禁打了個寒戰,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歉疚。說道:「這……這可真對你不住了。我先前實在不知道……」何紅藥橫了她一眼,哼了一聲。 何鐵手又道:「她養好傷後,便出外求乞,依我們教規,犯了重罪之人,二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,不許偷盜一文一飯,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。」 青青低聲對何紅藥道:「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你,那確是他不好。」 何紅藥鼻中一哼,說道:「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,受罰討飯二十年,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。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,這結果早就想到了,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。他對我不起,卻是他對我負心薄幸。那時我還真一往情深,一路乞討,到江南去找他。到了浙江境內,就聽到他在衢州殺人報仇的事。我想跟他會面,但他神出鬼沒,始終沒能會著。等到在金華見到他時,他已給人抓住了。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誰?」 何鐵手道:「是衢州的仇家麼?」何紅藥道:「正是。就是剛才你見到的溫家那四個老頭子。」何鐵手和青青同時「啊」的一聲。何鐵手是想不到溫氏四老竟與此事會有牽連,青青聽到外公們來到北京而感驚詫。 何紅藥道:「我幾次想下毒害死敵人。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,茶水飲食,什麼都要他先試過,這一來我就沒法下手。他們押著他一路往北,後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。有一次,我終於找到機會,跟他說了幾句話。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,已成廢人,對頭武功高強,憑我一人決計抵敵不了,眼下只有一線生機,他正騙他們上華山去。」何鐵手道:「他到華山去幹什麼?」何紅藥道:「他說天下只一人能救他,那便是華山派掌門人神劍仙猿穆人清。」 承志在床底聽著這驚心動魄的故事,心裏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為,不知是痛恨、是惋惜、還是憐憫?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,更凝神傾聽。 青青聽何紅藥提到了袁承志的師父,也更留上了神,只聽她接著道:「我問他穆人清是什麼人,他說那是武功奇高的一位大俠。他雖從未見過,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,要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,定會出手相救。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,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,除了這姓穆的,別人也打他們不退。他叫我快去華山,向穆大俠哭訴相求。我答應了。但我上得華山,找到穆大俠的居所,他卻不在家,只留著一個啞巴。我跟他打了半天手勢,也不知穆大俠去了哪裏,什麼時候回來。」承志聽到這裏,心想:「要從啞巴那裏問我師父的訊信,可也真難得很了。」 只聽何紅藥繼續說道:「我便在華山頂上閒逛空等,一天見到懸崖峭壁上有個大洞,黑黝黝的長得挺怪,我用樹皮搓了根長索,縛在懸崖頂的一棵大松樹上,吊下去瞧瞧。那洞裏面有條山崖的裂縫,像是條過道,走進裏面又有個山洞,像一間房那樣,晚上我就在那裏過夜。過得三天,溫家五個老傢伙抬著他上了山頂,還有兩個崆峒派的道士,你爹爹騙他們說,那張寶藏地圖藏在華山頂上,可偏不肯說到底是在哪裏。溫家五人不住對他上刑罰,他東拉西扯,溫家五兄弟大發脾氣,可是財迷心竅,怕下手太重,弄死了他,又怕惹得他拼死不說,終究得不到寶藏。我乘他們吵吵鬧鬧,心神不定的當兒,下了幾劑補藥。崆峒派的兩個臭道士一補就虛火上升,補死了。溫家的老三、老四也補得手足麻痹,半天行走不得……」承志心想:「怎麼吃補藥一補就補死了,哼,她有這麼好心,給敵人進補?什麼補藥,還不是毒藥!」 只聽得何紅藥好聲好氣的說道:「夏姑娘,你精神還好麼?我配兩劑十全大補湯給你補補身子,好不好啊?」青青道:「呸,你要下毒害我,快快動手好啦!不過我補死之後,你永遠見不到我爹爹啦。」她料知何紅藥心中所企盼的,只是想見她爹爹一面,倘若殺了自己,線索便斷,自己命懸其手,非吊住她胃口不可。 何紅藥續道:「我乘著他們心慌意亂,大起忙頭的當兒,想法兒把那負心鬼背了出來,躲在穆大俠的屋裏,穆大俠還沒回山,可是溫家五老賊卻也不敢進屋搜尋。他們你怪我,我怪你,五兄弟爭吵一番,便下山追趕去了。我搬著那負心鬼進了山洞,又從穆大俠家裏偷了一批乾糧食物,跟他在洞裏過了幾天。我心裏好快活,說要背他去雲南,跟著他過一世。他卻唉聲歎氣,愁眉苦臉,說手足筋絡給挑斷的大仇不報,就此不想做人了。我們沒了糧食,不能在山上多耽,料想溫家五賊必已遠離追人,我便負他下山,在華陰縣耽了下來,我晚間去有錢人家盜了些金銀,找了家小戶人家住了。 「他身上的傷好了些,我便捉蛇取毒,他跟我學使毒進補的功夫,說要補死溫氏五賊報仇。他用心的寫了兩本書,要我幫著將一本書浸透補藥,說要讓溫家五賊好好的補上一補。他使錢去跟一個銀匠師傅打交道,請他喝酒吃飯,結成了朋友,請那銀匠做了大小兩隻鐵盒子,其中裝了機括,可以開蓋射箭。他本來就會得這些門道,不過手上筋脈斷了之後,使不出力,那銀匠依照他的指點,將兩隻鐵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,手工比打造銀器還更精緻。我問他這兩隻鐵盒有什麼用,他說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補藥的武功秘笈和寶藏地圖,引得溫氏五賊來開鐵盒,就算毒箭射他們不死,那秘笈和地圖也補死他們了。他說溫家五賊貪財愛武,武功又高,除此之外,沒別的法子可以得報大仇。」 承志聽到這裏,這才明白,金蛇郎君所以安排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鐵盒,實是深謀遠慮,用來報復溫氏五老的,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,而自己逃過大難,相差也只一線,實是僥倖之極。 何紅藥又道:「他說,這兩隻鐵盒和兩本武功秘笈、地圖,一真一假,一毒一無毒,對付了溫家大仇人之後,就不必去害無辜之人了。不知道現下這鐵盒、秘本,是不是還在他身邊。溫氏五賊現下還剩四賊,我遲早給他們吃點補藥,割了他們的首級和手腳,去給你爹爹瞧瞧,也好讓他高興。」青青道:「這可多謝你啦!」 何紅藥續道:「又過得幾個月,我在華陰市上見到溫家五賊尋了回來,說道金蛇郎君失了蹤跡,過幾天要再上華山去尋線索。我回去跟他一說,他說良機莫失,次日便帶了鐵盒和浸了補藥的書本,再上華山,說是要守株待兔,等候五賊上山。我們上山後便躲在那山洞裏,這次我帶了不少乾糧,足可挨得一個月。安頓好後,我心裏高興,輕輕哼著擺夷山歌,他大概多謝我這麼幫他,伸臂摟我過去。這些曰子中,我知道自己臉蛋給蛇兒咬得難看之極,從來不敢親近他。這時在黑暗之中,他跟我親熱,我便也由得他,哪知一挨近身,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,伸手到他衣內一摸,掏出一件軟軟的東西,打亮火折一看,是一隻繡得很精緻的香荷包,裏面放著一束女人頭髮,一枚小小金釵。我氣得全身顫抖,問他是誰給的。他不肯說。我說要是不說,我就不去引溫氏五賊。他閉嘴不理,神氣很是高傲。你瞧,你瞧,這女娃子的神氣,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。」 她說到這裏,聲音忽轉慘厲,一手指著青青,停了一陣,又道:「我氣苦之極。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,他卻撇下了我,另外有了情人。我還想逼他,卻聽得山崖上有聲,悄悄出去探聽,聽到溫氏五賊上山來了。他們自己商量,說穆大俠也回了山,須得小心。溫家幾兄弟遍找不見,互相疑心,自夥兒吵了一陣,再到處在山上搜尋,這可就給穆大俠察覺了。他施展神功,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,自己跟著也下山去了。 「這天晚上,我要那負心人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。他知道一經吐露,我定會去害死他心上人。他武功已失,又不能趕去保護,因此始終閉口不答。我恨極了,一連三天,每天早晨、中午、晚上,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……」 青青叫了起來:「你這惡婆娘,這般折磨我爹爹!」何紅藥冷笑道:「這是他自作自受。我越打得厲害,他笑得越響。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,這才不愛我。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我,毒龍洞中的事,在他不過逢場作戲,他生平不知有過多少女人,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裏的,只是他未婚妻一個。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,又天真,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。他說一句,我抽他一鞭;我抽一鞭,他就誇那個賤女人一句。打到後來,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,還是笑著誇個不停。」 何鐵手道:「姑姑,世上男人喜新棄舊,乃是尋常之事。真正一生不二色,只守著一個女人的,那是千中挑、萬中覓的珍貴男兒。所以他們漢人說:『易求無價寶,難得有情郎』啊!」 青青忍不住接口道:「男歡女愛,似我爹爹這般逢場作戲,雖屬常事,卻是不該。我們漢人講究有情有愛,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義,所謂『一夜夫妻百夜恩,百夜夫妻海樣深』,不論男女,忘恩負義,便是卑鄙,我們漢人也以為喜新棄舊是無恥惡行,並非你們擺夷人才是如此。」 承志本與宛兒偎倚在一起,聽到這裏,不禁稍縮,跟宛兒的身子離開了寸許,兩人肌膚不再相接。宛兒心中一凜:「我此番出來,本是要報答袁相公的大恩,捨命助他尋回夏姑娘,跟他一起躲在床底,乃是萬不得已。如果他忽然對我好了,不但我是忘恩負義,連累他也是忘恩負義,他是響噹噹的大丈夫,我千萬不可敗壞他品德。」不由得額頭微出冷汗,向旁邊縮開數寸,本來兩人呼吸相聞,面頰相觸,這一來便離得遠了。只聽得承志微微呼了口氣,宛兒心道:「袁相公,對不起!我心裏好愛你,但我跟你有緣無分,盼望我來生能嫁給你。」她卻不知,承志此時心中所想的,既不是她宛兒,也不是頭頂的青青,而是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阿九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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