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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荒岡凝冷月 纖手拂曉風(5)


  袁承志心想此人真怪,於是命童僕端整酒菜。宛兒不放心,換上了書童的裝束,親端酒菜,送進房來。何鐵手笑道:「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袁相公的書童,生得也這般俊。」

  袁承志斟了兩杯酒。何鐵手舉杯飲幹,接著又連飲兩杯,笑道:「袁相公不肯賞臉喝我們的酒,小妹卻生來鹵莽大膽。」宛兒接口道:「我們的酒永遠不會有毒。」何鐵手笑道:「好,好,真是一位伶牙俐齒的小管家。乾杯!」

  袁承志和她對飲了一杯,燭光下見她星眼流波,桃腮欲暈,含羞帶笑,神態嬌媚,暗忖:「所識女子之中,論相貌美麗,言動可愛,自以阿九為第一,無人可及。小慧誠懇真摯。宛兒豪邁可親。青弟雖愛使小性子,但對我全心全意,一片真情,令人心感。哪知還有何鐵手這般豔若桃李、毒如蛇蠍的人物,真是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。」何鐵手見他出神,也不言語,只淡淡而笑,過了一會兒,低聲道:「袁相公的武功,小妹拜服之極。似乎尊師金蛇郎君也不會這點穴手段。這門功夫,袁相公是另有師承的了。」袁承志道:「不錯,我是華山派門下弟子。」何鐵手道:「袁相公武功集諸家所長,難怪神乎其技。小妹今晚是求師來啦。」

  袁承志奇道:「這話我可不明白了。」何鐵手笑道:「袁相公倘若不嫌小妹資質愚魯,就請收歸門下。」袁承志道:「何教主一教之長,武功出神入化,卻來開這玩笑。」何鐵手道:「你如不傳我解穴之法,難道我們教中幾十個人,就眼睜睜讓他們送命不成?」袁承志道:「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,再應承以後永遠不來糾纏,我當然會給他們解救。」何鐵手道:「這麼說來,袁相公是不肯收我這個弟子了?」

  袁承志道:「兄弟學藝未精,求師還來不及,哪敢教人?咱們好言善罷,既往不咎,你道怎樣?」何鐵手笑道:「你把我的部屬治好,咱們就兩家言和,化敵為友。不過,你的夏姑娘是我姑姑請去的,雖跟我不相干,我卻混水摸魚,另有用意,那是要挾,要你收我為徒,我才肯放人。像你這等明師,千載難逢,我陰魂不散,非拜你為師不可。師父!你答應了吧!」說到後來,軟語相求,嬌柔婉轉,聽來簡直有些銷魂蝕骨,倒似是以女色相誘一般。宛兒聽到這裏,走出房外。

  袁承志見她嬌媚百端,不敢稍假辭色,板起了臉,默不做聲。

  何鐵手盈盈站起,笑道:「啊喲,咱們的袁大盟主生氣啦。」襝衽萬福,笑道:「好啦,好啦,我給你賠不是。」袁承志還了一揖。何鐵手道:「夏姑娘在我們這裏,我擔保決不敢有一分一毫無禮相待,我就當她是師娘一般恭恭敬敬,總要感動得你做成我師父,徒兒自然把我師娘好好送回給師父。此後也決不再騷擾你別的朋友。明兒便請你大駕光臨,救治我的朋友。」袁承志道:「救你部屬,一言為定。其餘卻免談了。」何鐵手微微躬身,轉身走出。她並不上屋,徑往大門走去。袁承志只得跟著送出,童僕點燭開門。

  焦宛兒跟在袁承志身後,暗想:「這女子行動詭秘,別在大門外伏有徒党,誘袁相公出去襲擊,我先去瞧瞧。」於是慢慢落後,身上藏好娥眉鋼刺,越牆而出,躲在牆角邊向外望去,只見大門口停了一乘暖轎,四名轎夫站在轎前,此外卻無別人。焦宛兒矮了身子,悄悄走到轎後,雙手把轎子輕輕一托,知道轎內無人,這才放心。正要走回,大門開處,童彳蔔手執燈籠,袁承志把何鐵手送了出來。

  宛兒尋思:「袁相公對夏姑娘鍾情極深,她給人擄了去,袁相公擔心之極。我要查到夏姑娘的所在,好讓袁相公去救人。我要拼了命報答袁相公的大恩。」她存了報恩之心,也不怕艱險,縮身鑽入轎底,手腳攀住轎底木架。那暖轎四周用厚呢轎障圍住,又在黑夜,無人發覺。只聽得何鐵手一陣輕笑,踏入轎中。四名轎夫抬起轎子,快步而去。

  只覺四名轎夫健步如飛,原來抬轎的人也都身有武功,她不禁害怕起來。這時正當隆冬,寒風徹骨,暖轎底下都結了冰,為她口中熱氣一呵,化成了冷水一滴滴地落下。宛兒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臉上,不敢拂拭,只怕身子一動,立給何鐵手發覺。

 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,忽聽一聲呼叱,轎子停住。一個男人聲音喝道:「姓何的賤婢,快出來領死。」焦宛兒心中奇怪:「這聲音好熟,那是誰啊?嗯,那是閔子華!」

  只聽得四周腳步聲響,許多人圍了上來。轎夫放下轎子,抽出兵刃。焦宛兒拉開轎幛一角向外張望,見東邊站著四五人,都是身穿道袍、手執長劍的道士,心想:「西、北、南三邊必都有人,仙都派大舉報仇來了。」只覺轎身微微一晃,何鐵手已躍出轎外,嬌聲喝道:「水雲賊道死了沒有?你們膽子也真大,想幹什麼?」一名長須道人喝道:「我們師父黃木道長到底在哪裏,快說出來,免你多受折磨。」

  何鐵手咯咯嬌笑,柔聲道:「你們師父難道是三歲娃娃,迷路走失了,卻來問我要人。你們把師父交給我照管了?好吧,我幫你們找找吧,免得他可憐見兒的,流落在外,沒人照顧。也不知是給人拐去了呢,還是給人賣到了番邦。」宛兒心道:「原來這女人說話,總是這麼嬌聲媚氣的,我先前還道她故意向袁相公發嗲。」

  那長須道人怒道:「五毒教逞兇橫行,今日教你知道惡有惡報!」何鐵手笑道:「仙都派平時不敢來找我,現今知道我們教裏多人受傷,就來鬧鬼。哈哈,呵呵,嘻嘻,嘿嘿!」她笑聲未畢,只聽一人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想是中了她毒手,一時只聽得呼叱怒駡、兵刃碰撞之聲大作。這次仙都派傾巢而出,來的都是高手,饒是何鐵手武功高強,卻始終闖不出去。鬥不到一盞茶時分,四名轎夫先後中劍。

  宛兒在轎下不敢動彈,眼見仙都門人劍法迅捷狠辣,果有獨得之秘,心想當日袁相公一舉而破兩儀劍法,那是他們遇上了特強高手,才受克制,尋常劍客卻決非仙都門人對手。她怕黑夜之中貿然露面,給仙都門徒誤會是五毒教眾,不免枉死於劍下,只得屏息不動。這時二十多柄長劍把何鐵手圍在垓心,青光霍霍,冷氣森森,只看得她驚心動魄。何鐵手在數十名好手圍攻下沉著應戰。一個少年道人躁進猛攻,被她鐵鉤橫劃,劃傷肩頭,登時痛暈在地,由同伴救了下去。再拆數十招,何鐵手力漸不支。閔子華長劍削來,疾攻項頸,她側頭避過,旁邊又有雙劍攻到。

  只聽錚的一聲,一件細物滾到轎下。焦宛兒拾起一看,原來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環。她心中又喜又憂,喜的是何鐵手這一役難逃性命,可給袁相公除了個大對頭;憂的是她若喪命,青青不知落在何處,她手下教眾肯否交還,實在難說;突然心中轉過一個念頭:「夏姑娘倘然就此永不回來,袁相公卻又如何?」臉上一熱,一顆心評然而動,覺得此事不宜多想,忙側頭去瞧轎外的惡鬥。

  只見何鐵手頭發散亂,已無還手之力。長須道人一聲號令,數十柄長劍忽地回收,組成一張爛銀也似的劍網,圍在她西周。長須道人喝道:「我師父他老人家在哪裏?他是生是死,快說。」何鐵手把金鉤夾在脅下,慢慢伸手理好散發,忽然一陣輕笑,鐵鉤迅如閃電,傷了一名道人。眾人大怒,長劍齊施,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,眼見何鐵手形勢危急萬分,突然遠處傳來噓溜溜一聲呼哨。何鐵手百忙中笑道:「我幫手來啦,你們還是快走的好,否則要吃虧的呀。」宛兒心想:「如不知他們是在拼死惡鬥,聽了她這幾句又溫柔又關切的叮囑,還以為她是在跟情郎談情說愛哩!」

  那長須道人叫道:「料理了這賤婢再說!」各人攻得更緊。轉眼間何鐵手腿上連受兩處劍傷,但她還是滿臉笑容。一名年輕道人心中煩躁,不忍見這麼一個千嬌百媚、笑靨迎人的姑娘給亂劍分屍,喝道:「你別笑啦,成不成?」何鐵手笑道:「你這位道長說什麼?」那道人一呆,正待回答,眼前忽然金光閃動。閔子華急呼:「留神!」但哪裏還來得及,波的一聲,金鉤已刺中他背心。

  酣鬥中遠處哨聲更急,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攔。只聽金鐵交鳴,不久八人敗了下來,仙都門人又分人上去增援。這邊何鐵手登時一松,但仙都派餘人仍是力攻,她想沖過去與來援之人會合,卻也不能。

  雙方勢均力敵,高呼鏖戰。又打了一盞茶時分,閔子華高叫:「好,好!太白三英,你們三個賣國賊也來啦。」一人粗聲粗氣地道:「怎麼樣!你知道爺爺厲害,快給我滾。」

  焦宛兒尋思:「太白三英挑撥離間,想害我爹爹,明明已給袁相公他們擒住。爹爹後來將三人送上應天府衙門,怎地又出來了?是越獄?還是貪官賣放?」

  這時何鐵手的幫手來者愈多,宛兒向外張望,見四個白髮老人尤其厲害。仙都派眼見抵擋不住,長須道人發出號令,眾人收劍後退。仙都門人對群戰習練有素,誰當先,誰斷後,陣勢井然。何鐵手身上受傷,又見敵人雖敗不亂,倒也不敢追趕,嬌聲笑道:「暇著再來玩兒,小妹不送啦。」

  仙都派眾人來得突然,去得也快,霎時之間,刀劍無聲,四下裏但聽得朔風呼呼。

  宛兒從轎幛孔中悄悄張望,見場上東一堆西一堆地站了幾十個人。一個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:「他們消息也真靈通,知道咱們今兒受傷的人多,就來掩襲。教主,你的傷不礙事吧?」何鐵手道:「還好。幸虧姑姑援兵來得快,否則要打跑這群雜毛,倒還不大容易呢。」一個白髮老人問道:「仙都派跟華山派有勾結嗎?」一個嗓音嘶啞的人道:「金龍幫跟那個姓袁的小子攪在一起。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,料想姓袁的必會去跟仙都派為難。」那白髮老人道:「好吧,讓他們自相殘殺最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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