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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嬌嬈施鐵手 曼衍舞金蛇(1)


  兩人坐了兩個時辰,談得盡興,天色向晚,便收拾酒具食具預備回家。

  青青道:「承志哥哥,多謝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。」承志笑道:「青青弟弟,多謝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。」青青道:「我哪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的陪你,你就不是。」承志奇道:「我怎麼不是?」青青道:「承志哥哥,我求你一件事,行不行?」承志道:「不必問,你說了就行。」青青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七省英豪的盟主,說過了的話可不許賴。」承志道:「我就算不是七省盟主,對你說過了的也必不會賴。」青青眼光中露出柔和的懇求神色,低聲道:「承志哥哥,我求你別老是牽記著那個阿九。這些日子來,不論做什麼事的時候,你總是在想念阿九。」承志道:「天大冤枉!我幾時想著她了?」青青道:「那個獨眼龍送帖子來時,你手拿帖子,滿臉溫柔的神色,你一定盼望這是阿九送來的信,盼望送禮給我們的是阿九那個可愛的小姑娘。單鐵生這獨眼老兒,你拿著他的名帖,怎麼會癡癡的發呆,嘴角含笑?你愛他一隻眼睛挺美麼?」承志心想:「你這姑娘當真厲害,連我心裏想什麼也瞞不過你。」

  說到曹操,曹操便到,只見大路上迅速異常的奔來兩人,背負包袱。後面三人追趕,當先一人手持鐵尺,身形矯捷,正是獨眼神龍單鐵生,他後面另有兩名公差,分持單刀和鐵鍊。承志和青青攜手站在路旁觀看。單鐵生叫道:「朋友,別走,留下贓物來!」突然間左首搶過五六人來,各持兵刃,擋在前逃兩人身後。單鐵生見對方人眾,便即停步,眼見那五六個接應者擁著前逃二人,遠遠的去了。

  單鐵生已見到承志和青青,搶上前來,將鐵尺往腰間一插,向承志長揖到地,連稱:「小人該死,小人該死!」承志愕然不解,說道:「單頭兒不必客氣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單鐵生道:「請兩位到亭中寬坐,小人慢慢柬告。」三人在亭中坐定,單鐵生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。

  原來上個月戶部大庫接連三次失盜,給劫去數千兩庫銀。天子腳底下幹出這等大事來,立時九城震動。皇帝過不兩天就知道了,將戶部傅尚書和五城兵馬指揮使狠狠訓斥了一頓,諭示:一個月內若不破案,戶部和兵馬指揮司衙門大小官員一律革職嚴辦。

  順天府的眾公差給上司追逼得叫苦連天,連公差的家屬也都收了監。不料衙門中雖追查得緊,庫銀卻接連一次又一次失盜。眾公差無法可施,只得上門磕頭,苦苦哀求,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獨眼神龍單鐵生請了出來。單鐵生在大庫前後內外仔細查勘,知道盜銀子的必非尋常盜賊,而是武林好手,一打聽,知道新近來京的好手只袁承志等一批人。

  青青聽到這裏,「呸」了一聲,道:「原來你是疑心我們作賊!」

  單鐵生道:「小人該死,小人當時確這麼想,後來再詳加打聽,才知袁相公在應天府義救鐵背金鼇焦公禮,在山東結交沙寨主、程幫主,江湖群雄推為七省盟主,在山東打走韃子兵,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。」青青聽他這麼贊捧袁承志,不由得心下甚喜,臉色頓和。

  單鐵生又道:「小人當時心想,以袁相公如此英雄,如此身份,怎能來盜取庫銀?就算是他手下人幹的,他老人家得知後也必嚴令禁止。後來再加以琢磨,是了,是袁相公要我們好看來著。這麼一位大英雄來到京師,我們竟沒來迎接拜見,實在難怪袁相公生氣。咳,誰叫小人瞎了眼珠呢。」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獨眼望了一望,不由得撲哧一笑。單鐵生續道:「因此我們連忙補過,天天到府上來請安謝罪。」青青笑道:「你不說,誰知道你的心眼兒啊!」單鐵生道:「可是這件事又怎麼能說?我們只盼袁相公息怒,賞還庫銀,救救京城裏數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。哪知袁相公退回我們送去的東西,還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號,大撒名帖,把小人懲戒了一番。」青青只當沒聽見,絲毫不動聲色。

  單鐵生又道:「這一來,大家就犯了愁。小人今日埋伏在庫裏,只等袁相公再派人來,就跟他拼命,哪知來的卻是這兩個匪徒。我們追這兩人來到這裏,有人出來接應,擋住了我們。小人認得那帶路接應之人,是惠王府姓張的副總管。他極少出來辦事,小人卻在二十年前就在山西認得了他。小人知道惠王府招賢館近來請到了不少武林好手。但惠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叔父,是先帝神宗天子的第六位皇子,光宗天子的親弟弟,天潢貴胄,素來名聲甚好,從不縱容下人為非作歹。他喜好武藝,招賢館招聘武林高手,多年來一向如此,只切磋武功,從不干預外事。他本來封在荊州,最近豫鄂一帶流寇作亂,他避難到了京城。卻不知如何跟大庫失銀的事牽連上了?袁相公,你老人家交遊廣闊,明見萬里,總得請你指點一條明路。」說著跪了下去,連連磕頭。

  袁承志忙即扶起,尋思:「那些盜銀之人雖然似乎不是善類,但他們既跟官府作對,我又何必相助這等醃臢公差?何況搶了朝廷庫銀,那也是幫闖王的忙。」只微笑搖頭。

  單鐵生求他幫同拿訪。袁承志笑道:「拿賊是公差老哥們幹的事。兄弟雖然不成器,還不致做這種事。」單鐵生聽他語氣,不敢再說,只得相揖而別,和眾公差怏怏地走了。

  承志和青青歸途之中,見迎面走來一批錦衣衛衙門的官兵番子,押著一大群犯人。群犯有的是滿頭白髮的老人,有的卻是還在懷抱的嬰兒,都是老弱婦孺。眾官兵如狼似虎,吆喝斥駡。一名少婦求道:「總爺你行行好,大家都是吃公門飯的。我們又沒犯什麼事,只不過京城出了飛賊,累得大家這樣慘。」一個番子在她臉蛋上摸了一把,笑道:「不是這飛賊,咱們會有緣分見面麼?」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惱怒,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屬。公差捕快平時殘害良民,作孽多端,受些追逼,也冤不了他們,但無辜婦孺橫遭累害,心中卻感不忍。

  又走一陣,忽見一群捕快用鐵鍊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經過,口裏大叫:「捉到飛賊啦,捉到飛賊啦!」許多百姓在街旁瞧著,個個搖頭歎息。袁承志和青青擠近去看時,所謂飛賊,原來都是些蓬頭垢面的窮人,想是捕快為了塞責,胡亂捉來頂替,不由得大怒。

  回到寓所,洪勝海正在屋外探頭探腦,見了兩人,大喜道:「好啦,回來啦!」袁承志忙問:「怎麼?」洪勝海道:「程老夫子給人打傷了,專等相公回來施救。」

  袁承志吃了一驚,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,怎會給人打傷?忙隨洪勝海走到程青竹房中,只見他躺在床上,臉上灰撲撲的一層黑氣。沙天廣、胡桂南、鐵羅漢等都坐在床前,個個憂形於色。眾人見到袁承志,滿臉愁容之中,登時透出了喜色。

  袁承志見程青竹雙目緊閉,呼吸細微,心下也自惶急,忙問:「程老夫子傷在哪裏?」沙天廣把程青竹輕輕扶起,解開上衣。

  袁承志大吃一驚,只見他右邊整個肩膀已全成黑色,便似用濃墨塗過一般,黑氣向上延展,直到項頸,向下延到腰間。肩頭黑色最濃處有五個爪痕深入肉裏。

  袁承志問道:「什麼毒物傷的?」沙廣天道:「程老夫子勉強支持著回來,已說不出話了。也不知是中了什麼毒。」袁承志道:「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。」取出冰蟾,將蟾嘴對準傷口。伸手按於蟾背,潛運內力,吸取毒質,只見通體雪白的冰蟾漸漸由白而灰、由灰而黑。胡桂南道:「把冰蟾浸在燒酒裏,毒汁就可浸出。」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燒酒,將冰蟾放入酒中,果然縷縷黑水從蟾口中吐出,待得一碗燒酒變得墨汁相似,冰蟾卻又純淨雪白。這般吸毒浸毒,直浸了四碗燒酒,程青竹身上黑氣方始淡退。

  程青竹睡了一晚,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時,他已能坐起身來道謝。袁承志搖手命他不要說話,請了一位北京城裏的名醫,開幾帖解毒清血的藥吃了。調養到第三日上,程青竹已有力氣說話,才詳述中毒的經過。

  他道:「那天傍晚,我從禁宮門前經過,忽聽人聲喧嘩,似乎有人吵罵打架。走近去看,見地下潑了一大灘豆花,一個大漢抓住了個小個子,不住發拳毆打。問起旁人,才知那個小個子是賣豆花的,不小心撞了那大漢,弄髒了他衣服。我見那小個子可憐,上前相勸。那大漢不可理喻,定要小個子賠錢。一問也不過一兩銀子,我就伸手到口袋裏掏錢,心想代他出了這兩銀子算啦。唉,哪知一時好事,竟中了奸人的圈套。我右手剛伸入口袋,那兩人突然一人一邊,拉住了我手臂……」

  青青聽到這裏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。程青竹道:「我立知不妙,雙膀發勁,想甩脫二人再問情由,哪知右肩陡然間奇痛人骨。這一下來得好不突兀,我事先毫沒防到,當下奮力反手扣住那大漢脈門,舉起他身子,往小個子的頭頂砸去,同時猛力往前直躥,回過身來,才看清在背後偷襲我的是個黑衣老乞婆。這乞婆的形相醜惡可怕之極,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,雙眼上翻,呵呵冷笑,舉起十隻尖利的爪子,又向我猛撲過來。」

  程青竹說到這裏,心有餘悸,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。青青「呀」的一聲驚叫,連沙天廣、胡桂南等也都「噫」了一聲。

  程青竹道:「那時我又驚又怒,躍開幾步,待要發掌反擊,不料右臂竟已動彈不得,全然不聽使喚。這老乞婆森然問道:『程青竹,你是金蛇王的手下麼?』我說:『是又怎樣?』她說:『那就要取你性命!』磔磔怪笑,直逼過來。我急中生智,左手提起一桶豆花,向她臉上潑了過去。她雙手在臉上亂抹,我趁機發了兩支青竹鏢,打中了她胸口,總也叫她受個好的。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,回頭往家裏狂奔,後來的事便不知道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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