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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(4)


  袁承志跟在皇太極一行人之後,只見眾侍衛高舉火把,向西而行,心想:「待他走得遠些再幹,免得動起手來,這些布庫武士又趕來糾纏。」

  跟不到一裏,便見眾侍衛擁著皇太極走向一所大屋,進了屋子。袁承志好生奇怪:「他不回宮,到這屋裏又幹什麼了?」當下繞到屋後,躍進牆去,見是好大一座花園,南首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,他伏身走近,從窗縫中向內張去,但見房中錦繡燦爛,大紅緞帳上金線繡著一對大鳳凰。迎面一張殷紅的帷子掀開,皇太極正走進房來。袁承志大喜,暗叫:「天助我也!」

  只見一名滿洲女子起身相迎。這女子衣飾華貴,帽子後面也鑲了珍珠寶石。皇太極進房後,那女子回過身來,袁承志見她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,容貌甚是端麗,全身珠光寶氣,心想:「這女子不是皇后,便是貴妃了。啊,是了,皇太極去瞧武士比武,這娘娘不愛看比武,便在這裏等著,這是皇帝的行宮。」

  皇太極伸手摸摸她的臉蛋,說了幾句話。那女子一笑,答了幾句。皇太極坐到床上,正要躺下休息,突然坐起,臉上滿是懷疑之色,在房中東張西望,驀地見到床邊一對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,厲聲喝問。那女子花容慘白,掩面哭了起來。皇太極一把抓住她胸口,舉手欲打,那女子雙膝一曲,跪倒在地。皇太極放開了她,俯身到床底下去看。

  袁承志大奇,心想:「瞧這模樣,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時,跟情人在此幽會,想不到護國真人突然演出這麼一出好戲,皇帝提前回來,以致瞧出了破綻。難道皇后娘娘也偷人,未免太不成話了吧?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,這回可逃不走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皇太極身後的櫥門突然打開,櫥中躍出一人,刀光閃耀,一柄短刀向皇太極後心插去。那女子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燭光晃動了幾下,便即熄滅。過了好一會,燭火重又點燃,只見皇太極俯身倒在地下,更不動彈,背心上鮮血染紅了黃袍。(注)

  袁承志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,看那人時,正是昨天見過的睿親王多爾袞。那女子撲入他懷裏。多爾袞摟住了,低聲安慰。

  袁承志眼見到這驚心動魄的情景,心頭怦評亂跳,尋思:「想不到這多爾袞膽大包天,竟敢跟嫂子私通,還弑了哥哥。事情馬上便要鬧大,快些脫身為妙。」當即躍出牆外,回到客店。

  青青見他神色驚疑不定,安慰他道:「想是韃子皇帝福命大,刺他不到,也就算了。」

  袁承志搖頭道:「韃子皇帝給人殺了,不過不是我殺的。」

  眾人料想韃子皇帝遇弑,京城必定大亂,次日一早,便即離盛京南下。

  不一日,進山海關到了京師順天府,才聽說滿清皇帝皇太極在八月庚午夜裏「無疾而終」,皇太極的兒子福臨接位做皇帝。小皇帝年方六歲,由睿親王多爾袞輔政。

  袁承志道:「這多爾袞也當真厲害,他親手殺了皇帝,居然一點沒事,不知是怎生隱瞞的。」洪勝海道:「睿親王向來極得皇太極的寵信,手掌兵權,滿清的王公親貴個個都怕他。他說皇太極無疾而終,誰也不敢多口。」袁承志道:「怎麼他自己又不做皇帝?」洪勝海道:「這個就不知道了。或許他怕人不服,殺害皇太極的事反而暴露了出來。福臨那小孩子是莊妃生的,相公那晚所見的貴妃,定然就是莊妃了。」

  袁承志此番遠赴遼東,為的是行刺滿清巨酋皇太極,以報父仇,結果親眼見到皇太極斃命,雖非自己所殺,此人終究是死了,可是內心卻殊無歡愉之意,又再思忖:「他為什麼將我交給祖叔叔?以他知人之明,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會私自將我釋放。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,好為他死心塌地地打仗辦事?還是故意示好,想引得我投降?」又想:「祖叔叔投降韃子,自然是漢奸了。只因他救了我性命,我便衝口而出地叫他叔叔,那豈不是只念小惠,不顧大義?到底該是不該?」想到皇太極臨死的情狀,當時似乎忍不住便想沖進房去救他性命,要是多爾袞下手稍緩,自己是否會出手相救,此時回思,兀自難說。

  再想到皇太極見識高超深遠,多爾袞手段狠辣,范文程等人眼光遠大,玉真子武功之強,滿洲武士之勇,大明朝廷,多有不及。只覺世事多艱,來日大難,心中一片空蕩蕩的,竟無著落處。

  袁承志取出銀兩,命洪勝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條子胡同買了一所大宅第,此次來京要結交王公巨卿、文武官員,以做闖軍內應,須得排場豪闊。

  袁承志將鐵箱中的珍玩、金磚等物慢慢兌成銀兩,有時差洪勝海到天津、保定、張家口等處兌換,以免引人注目。換成銀兩後,逐步派人送去馬谷山「山宗營」。孫仲壽手中糧餉充裕,派人到關遼一帶招納「山宗」舊人,一提到「袁督師的公子帶領我們打仗」一句話,袁崇煥當年的舊部便即紛紛來歸。雖然這些人大半已垂垂老矣,但烈士暮年,壯心未已,衝鋒陷陣不免力所不逮,然個個久經戰陣,深諳用兵之道,整軍練兵,皆為良材。數月之間,已將「金蛇三營」練成一路精銳之師。雖還比不上當年袁崇煥手下的錦甯雄兵,但也不再是當日錦陽關伏擊之戰那樣的烏合之眾了。袁承志曾乘間輕騎前往馬谷山,與孫仲壽、水鑒、朱安國等人相見,更帶去一批糧餉。「金蛇三營」招兵買馬、打造軍械,成為一支勁旅。清軍若再來攻,當可與之決一死戰。袁承志心想:「那時才不枉了我名字中的『承志』兩字。」

  這日,青青在大宅中指揮童僕,粉刷佈置。袁承志獨自在城內大街閒逛。走到一處,見有數十名戶部庫丁手執兵刃,戒備森嚴。聽途人說,是南方解來漕銀入庫。他想這是崇禎皇帝的根本,得仔細看看,當下站得遠遠的,察看附近形勢,突見兩條黑影從庫房屋頂上躍起,身法迅速,一轉眼間,已在東方隱沒。

  袁承志大奇,心想光天化日之下,竟有大盜劫庫,倒也奇了。

  次日清晨,眾人聚在花廳裏吃早飯。庭中積雪盈寸,原來昨夜竟下了半夜大雪。院子裏兩樹梅花含苞吐豔,清香浮動,在雪中開得越加精神。

  一名家丁匆匆進來,對青青道:「小姐,外面有人送禮來。」另一名家丁捧進禮物,原來是一個宋瓷花瓶,一座沈石田繪的小屏風。袁承志道:「這兩件禮物倒也雅致,誰送的呀?」禮物中卻無名帖。青青封了一兩銀子,命家丁拿出去打賞,問清楚是誰家送的禮,過了一會兒,家丁回來稟道:「送禮的人已走了,追他不著。」

  眾人都笑那送禮人冒失,白受了他的禮,卻不見他情。洪勝海道:「袁相公名滿天下,這次來京,江湖上多有傳聞,總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。」眾入都道必是如此。

  中午時分,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來,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興菜館做的名菜。一問廚師,說是有人付了銀子讓送來的。眾人起了疑心,把酒肴讓貓狗試吃,並無異狀。

  下午又陸續有人送東西來,或是桌椅,或是花木,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。青青只說得一句:「這裏須得掛一盞大燈才是。」過不了一個時辰,就有人送來一盞精緻華貴的大宮燈。再過片刻,又有人送來綢緞絲絨、鞋帽衣巾,連青青用的胭脂花粉,也都特選上等的送來。鐵羅漢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,喝道:「你怎知這裏有個頭陀?連我穿的袈裟也送來了?」那衣店夥計給他一抓,嚇了一跳,說道:「不知道啊!今兒一早,有人到小店裏來,多出銀子吩咐趕做的。」

  這時人人奇怪不已,紛紛猜測。青青故意道:「這送禮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,給我弄一串珍珠來就好啦。」隔了片刻,只見一個僕人走出廳去。青青向洪勝海道:「快瞧他到哪裏去?」不多時那僕人又回來侍候。洪勝海卻隔了一個時辰才回。他剛跨進門,珠寶店裏已送了兩串珠子來。

  青青接了珠子,直向內室,袁承志和洪勝海都跟了進去。洪勝海道:「那僕人走到門外,對一個乞丐說了幾句話,就回進來。我就跟著那乞丐。見他走過了一條街,就有衙門的一個公差迎上來。兩人說了幾句話,那乞丐又回到我們門前。」青青道:「那你就盯著那鷹爪?」洪勝海道:「正是。那鷹爪卻不上衙門,走到一條胡同的一座大院子裏。我見四下無人,上屋去偷偷張望。原來裏面聚了十多名公差,中間一個老頭兒,瞎了只眼睛,大家叫他單老師,似是他們的頭子。我怕他們發覺,就溜回來了。」

  青青道:「好啊!官府耳目倒也真靈,咱們一到北京,鷹爪就得了消息。哼,要動咱們的手,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呢!」袁承志道:「可是奇在幹嗎要送東西來,不是明著讓咱們知道麼?京裏吃公事飯的,必定精明強幹,決不會做傻事。不知是什麼意思?」命洪勝海把程青竹、沙天廣、胡桂南等人請來,談了一會兒,都猜想不透。

  青青道:「公差的髒東西,咱們不要!」當晚她與啞巴、鐵羅漢、胡桂南、洪勝海等搬了送來各物,都去丟在公差聚會的那大院子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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