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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(2)


  祖大壽走到袁承志身邊,伸手欲扶。袁承志退後兩步,手腳上鐵鍊噹啷啷直響,喝道:「別碰我!」祖大壽縮開手,躬身退出。兩名侍衛伸手托在袁承志腋下,跟在祖大壽身後。袁承志回頭向皇太極瞧去,只見他眼光也正向他瞧來,神色間甚是和藹。

  袁承志茫然不解,心道:「不知這韃子皇帝肚子裏在打什麼鬼主意。」

  到得宮外,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志扶上自己的坐騎,自己另行騎了匹馬,同到自己府中。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志扶入書房,說道:「你們出去!」四名親隨躬身出房。

  祖大壽掩上了房門,一言不發,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鐵鍊。袁承志自在宮內之時,便已緩緩運氣,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,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鍊,心想:「你只道我穴道被點,兀自動彈不得,哼哼,這可太也托大了!」

  祖大壽緩緩將鐵鍊一圈圈地從袁承志身上繞脫,始終一言不發。袁承志暗暗運氣,覺胸口膻中穴處氣息仍頗窒滯,心想:「那道人的手勁當真了得。我穿著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,受了他這三指,兀自如此。若無這背心護體,那還了得?」又想:「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,我且假裝聽他的,拖延時刻。一待胸間氣息順暢,便發掌擊斃了這漢奸,穿窗逃走。」祖大壽解完鐵鍊,低沉著嗓子道:「袁公子,你這就去吧。」

  袁承志大吃一驚,幾乎不信自己耳朵,問道:「你……你說什麼?」祖大壽道:「要刺殺大清皇帝,實在難得很。你還是去吧。」袁承志道:「你放我走?」祖大壽道:「是,你有沒受傷?」袁承志道:「沒有。」祖大壽道:「你騎我的馬,天一亮立即出城。」

  袁承志道:「你為什麼放我走?」祖大壽黯然道:「你是袁督師的親骨血,祖大壽身受督師厚恩,無以為報。」袁承志道:「你放了我,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,你定有死罪。」祖大壽道:「那走著瞧吧。大清皇帝說過,不會殺我的。」袁承志道:「你私放刺客,罪名太大,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。我不能自己貪生,卻害了你一命。」

  祖大壽苦笑道:「我的性命,還值得什麼?在大淩河城破之曰,我早該死了。錦州城破之日,更該當死了。袁公子,你不用管我,自己去吧。」袁承志道:「那麼你跟我一起逃走。」祖大壽搖搖頭道:「我老母妻兒、兄弟子侄,一家八十餘口全在盛京,我是不能逃的。」袁承志心神激蕩,突然胸口內息逆了,忍不住連聲咳嗽,尋思:「他投降韃子,就是漢奸,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,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。我一走,粘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。是我殺他,還是韃子殺他,本來毫無分別。但是我難道眼睜睜地讓他代我而死?我若不走,自然是給韃子殺了,我以有為之身,尚有多少大事未了,怎能輕易送命?我當然不想死,為了一個漢奸而死,更加不值之至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心下越難委決,越咳得厲害,面紅耳赤,險些氣也喘不過來。

  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,說道:「袁公子,你剛才激鬥脫力,躺下來歇一會兒。」袁承志點點頭,盤膝而坐,心中再不思量,只凝神運氣。那玉真子點穴功夫當真厲害,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,但一運氣間,便覺胸口終究不暢,心知坐著不動,那也罷了,但若與人動手,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,勢必會閉氣暈厥。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,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才覺真氣暢行無阻,更無窒滯,慢慢睜開眼來,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,竟已天明。他微吃一驚,見祖大壽坐在一旁,雙手擱膝,呆呆出神。袁承志站起,說道:「你陪了我半夜?」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,道:「公子好些了?」

  袁承志道:「全好了!那玉真子道人是什麼來歷?武功這麼厲害。」祖大壽道:「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,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,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,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,也都讓他打敗了。皇帝十分歡喜,封了他一個什麼『護國真人』的頭銜,要他作布庫總教頭。公子,你喝了這碗雞湯,吃幾張餅、咱們這就走吧。」說著走到桌邊,雙手捧過一碗湯來。

  袁承志心想:「我專心行功,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。他本來就可殺我,也不用下毒。」接過湯碗,喝了幾口,微有苦澀之味。祖大壽道:「這是遼東老山人參燉的,最能補氣提神。」袁承志吃了兩張餅,說道:「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,我投降了。」

  祖大壽大吃一驚,雙目瞪視著他,隨即明白,他是不願自己為他送命,先行假意投降,然後再謀脫身,沉吟片刻,道:「好!」帶著他出了府門,兩人上了馬。祖大壽也不帶隨從,當先縱馬而行,袁承志跟隨其後。

  行了幾條街,袁承志見他催馬走向城門,見城門上寫著三個大字「德盛門」,旁邊有一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,知是盛京南門,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,心覺詫異,問道:「咱們怎地出城?」祖大壽道:「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。」

  兩人出城行了約莫十里。祖大壽勒馬停步,說道:「公子,咱們這就別過了。你多多保重,我日日夜夜求菩薩保佑你平安。」袁承志驚道:「怎麼?咱們不是去見韃子皇帝麼?」祖大壽搖頭苦笑,道:「袁督師忠義包天,他的公子怎能如我這般無恥,投降韃子?」解下腰間佩劍,連鞘向他擲去,袁承志只得接住。祖大壽突然圈轉馬頭,猛抽兩鞭,坐騎循著回城的來路疾馳而去。

  袁承志叫道:「祖叔叔,祖叔叔。」一時拿不定主意,該當追他回來,還是和他一起回城,就這麼微一遲疑,祖大壽催馬去得遠了,只聽他遠遠叫道:「多謝你叫我兩聲叔叔!」

  袁承志坐在馬上,茫然若失,過了良久,才縱馬南行。

  又行了約莫十里,遠遠望見青青、洪勝海、沙天廣等人已等在約定的破廟之外。青青大聲歡呼,快步奔來,撲入他懷裏,叫道:「你回來啦!你回來啦!」袁承志見她臉上大有倦容,料想她焦慮掛懷,多半一夜未睡。

  青青見他殊無興奮之色,猜到行刺沒有成功,說道:「找不到韃子皇帝?」袁承志搖搖頭:「人是找到了,刺不到。」簡略說了經過。眾人聽得都張大了口,合不攏來。

  青青拍拍胸口,籲了口長氣,說道:「謝天謝地!」

  袁承志想到祖大壽要為自己送命,心下總是不安,說道:「今晚我還要入城,倘若祖叔叔給韃子皇帝抓了起來,我要救他。」青青道:「大夥兒一起去!我可再也不讓你獨個兒去冒險了。」

  申牌時分,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內,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跡,另投一家客店借宿。

  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,回報說,沒聽到祖大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,府門外全沒動靜。袁承志心想:「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了我,只道他正在勸我投降。」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。鐵羅漢道:「我也去。」青青道:「你不要去,別又跟人打架,誤了大事。」鐵羅漢撅起了嘴,道:「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。」胡桂南道:「我跟羅漢大哥同去,他要鬧事,我拉住他便了。」袁承志點頭道:「一切小心在意。」

  傍晚時分,三人回到客店。鐵羅漢極是氣惱,說道:「若不是夏姑娘先說了我,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。」眾人問起原因,洪勝海說了。

 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,昨晚宮裏鬧刺客,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論。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,見到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,說的都是滿洲話。洪勝海悄悄跟兩人說了。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,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劍,劍頭有鉤,劍身彎曲,鋒銳無比,當真吹毛斷發,削鐵如泥。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劍是什麼?鐵羅漢站起身來,便要過去教訓教訓他們,胡桂南急忙拉住。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,三人悄悄跟去,查明了他們住宿的所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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