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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揮椎師博浪 毀炮挫哥舒(1)


  只聽得安大人賊忒嘻嘻地笑道:「我找得你好苦,捨得燒你嗎?咱們來敘敘舊情吧!」說著發足踢門,只兩腳,門閂喀喇一聲斷了。袁承志聽踢門之聲,知他武功頗為不凡。

  黑暗中刀光閃動,安大娘揮刀直劈出來。安大人笑道:「好啊,謀殺親夫!」怕屋內另有別人,不敢躥進,站在門外空手和安大娘廝鬥。袁承志慢慢爬近,睜大眼睛觀戰。

  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了得,在黑暗中聽著刀風,閃躲進招,口中不斷風言風語地調笑。安大娘十分憤怒,邊打邊罵。鬥了一陣,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。安大娘更怒,揮刀當頭疾砍,安大人正是要誘她這一招,偏身進步,扭住了她手腕,用力反擰,安大娘單刀落地。安大人捏住她雙手,右腿架在她雙腿膝上,安大娘登時動彈不得。

  袁承志心想:「聽這姓安的口氣,一時不致傷害於她,我且多探聽一會,再出手相救。」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、安大娘破口大駡之際,縮身從門角邊鑽了進去,輕輕摸到牆壁,施展「壁虎遊牆功」直上,蹲在梁上。

  只聽安大人叫道:「胡老三,進去點火!」胡老三在門外亮了火摺子,拔刀護身,先把火折往門裏一探,又俯身撿了塊石子投進屋裏,過了一會見無動靜,才入內在桌上找到燭臺,點亮蠟燭。安大人將安大娘抱進屋去,使個眼色,胡老三從身邊拿出繩索,將安大娘手腳都縛住了。安大人笑道:「你說再也不要見我,這可不見了麼?瞧瞧我,白頭發多了幾根吧?」安大娘閉目不答。

  袁承志從梁上望下來,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,見他雖然已過中年,但面目仍頗英秀,想來年輕時必是個俊美少年,與安大娘倒是對璧人。

 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臉,笑道:「好啊,十多年不見,臉蛋兒倒還是雪白粉嫩。」側頭對胡老三道:「出去!」胡老三笑著答應,出去時帶上了門。省兩人相對默』然。過了一會兒,安大人歎氣道:「小慧呢?我這些年來天天想念她。」安大娘仍然不理。安大人道:「你我少年夫妻,大家火氣大,一時反目,分別了這許多年,現今總該和好如初了。」過了一會兒,又道:「你瞧我十多年來,並沒另娶,何曾有一時一刻忘記你?難道你連一點夫妻之情也沒有麼?」安大娘厲聲道:「我爹爹和哥哥是怎麼死的,你忘記了嗎?」安大人歎道:「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錦衣衛害死的,那不錯。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盡一船人,錦衣衛中有好人也有壞人。我為皇上出力,這也是光宗耀祖的體面事……」話沒說完,安大娘已「呸,呸,呸」地不住往地下唾吐。

  隔了一會兒,安大人換了話題:「我記掛小慧,叫人來接她。幹嗎你東躲西逃,始終不讓她跟我見面?」安大娘道:「我跟她說,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!她爸爸多有本事,多有志氣,就可惜壽命短些!」語氣中充滿了怨憤。安大人道:「你何苦騙她?又何苦咒我?」安大娘道:「她爸爸從前倒真是個有志氣的好人,哪知道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哽咽起來,接著又恨恨地道:「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,我恨不得殺了你。」安大人道:「咦,這倒奇了,我就是你的丈夫,怎說我害死了你丈夫?」安大娘道:「我丈夫本是個好男子,不知怎的忽然利祿熏心,妻子不要了,女兒也不要了。他只想做大官,發大財……我從前的好丈夫早死了,我再也見不到他啦!」袁承志聽了,心下惻然。

  安大娘道:「我丈夫名叫安劍清,本是個江湖好漢,不是給你這錦衣衛長官安大人害死了麼?我丈夫有位恩師楚大刀楚老拳師,是我爹爹,是安大人害死的。楚老拳師的夫人、兒子,都給這安大人逼死了……」安大人安劍清怒喝:「不許再說!」安大娘道:「你這狼心狗肺的人,自己想想鈀。」安劍清道:「官府要楚大刀去問話,又不一定。難為他。他幹嗎拿刀子要殺我?他妻子兒子是自殺的,又怪得誰?」安大娘道:「是啊,楚大刀瞎了眼哪,誰叫他收了這麼個好徒弟。這徒弟又凍又餓快死啦,楚大刀教他武藝,養大他……」她越說越怨毒。安劍清猛力一拍桌子,喝道:「今天你我夫妻相見,是何等美事,盡提那死人幹嗎?」安大娘叫道:「你要殺便殺,我偏偏要提!」

  袁承志從兩人話中琢磨出來:楚大刀一手養大了安劍清,教了他武功。還把女兒安大娘嫁了他,不料安劍清貪圖富貴,投入錦衣衛當差,安大娘的父母兄長均為錦衣衛害死。安大娘氣忿不過,跟丈夫決裂分手。從前胡老三來搶小慧,安大娘東奔西避,都是為了這心地歹毒的丈夫安劍清安大人了。袁承志心想:「想來當日害死他岳父恩師一家之時,情形一定很慘。這人死有餘辜。但不知安大娘對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,倒不可魯莽了。」想再多聽一些說話,以便決定是否該出手誅殺,哪知兩人都住了口。

  過了一會兒,遠處忽隱隱有馬蹄聲。安劍清拔出佩刀,低聲喝道:「等人來時,你如叫喊示警,我可顧不得夫妻之情!」安大娘哼了一聲,恨恨地道:「又想害人了。」

  安劍清知道妻子脾氣,揮刀割下一塊布帳,塞入她口裏。這時馬蹄聲愈近,安劍清將安大娘放在床上,垂下帳子,仗刀躲在門後。

  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,雖不知來者是誰,但總是安大娘一面的人,在梁上抹了些灰塵,加點唾沫,捏成個小小泥團子,對準燭火擲去,嗤的一聲,燭火登時熄了。安劍清喃喃咒駡。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,輕輕溜下地來,繞到屋外,見屋角邊一名錦衣衛執刀伏地,全神貫注地望著屋中動靜,便挨近他身邊,低聲道:「人來啦!」那錦衣衛也低聲道:「嗯,快伏下。」袁承志伸手點了他穴道,脫下他外衣,罩在自己身上,再在他裏衣上扯下一塊布,蒙在面上,撕開了兩個眼孔,然後抱了那人,爬向門邊。

  黑暗中蹄聲更響,五騎馬奔到屋前。乘者跳下馬來,輕拍三掌。安劍清在屋裏也回拍了三掌,點亮燈火,縮在門後,只聽門聲一響,一個人探進頭來。

  他舉刀猛力砍下,一個人頭骨碌碌地滾在一邊,頸口鮮血直噴。在燭光下向人頭瞥了一眼,不覺大驚,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夥伴。正要叫嚷,門外躥進一個蒙臉人來,伸指點了他穴道,反手出掌,打在他頸後大椎穴上,那是人身手足三陽、督脈之會,哪裏還能動彈?袁承志順手接過他手中佩刀,輕輕放落,防門外餘人聽見,縱到床前扶起安大娘,扯斷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,低聲叫道:「安嬸嬸,我救你來啦!」

  安大娘見他穿著錦衣衛服色,臉上又蒙了布,不覺疑慮不定,剛問得一聲:「尊駕是誰?」外面奔進五個人來,當先一人與安大娘招呼一聲,見到屋中情狀,愕然怔住。

  門外錦衣衛見進來人多,怕安劍清一人有失,早有兩人搶進門來,舉刀欲砍,袁承志出掌砍劈,兩名錦衣衛頸骨齊斷。門外敵人陸續進來,袁承志劈打抓拿,提起來一個個都擲了出去,有的剛奔進來就給踢出,片刻之間,打得十二名錦衣衛和內廷侍衛昏天黑地,飛也似的逃走了。袁承志撕下布條,塞入安劍清耳中,又從死人身上扯下兩件衣服,在他頭上包了幾層,叫他聽不見半點聲息,瞧不見一點光亮,然後扯去蒙在自己臉上的破布,向五人當先那人笑道:「大哥,你好。闖王好麼?」

  那人一呆,隨即哈哈大笑,拉著他手連連搖晃。原來這人正是李闖王手下大將、袁承志跟他結為義兄弟的李岩。

  袁承志無意中連救兩位故人,十分歡喜,轉頭對安大娘道:「安嬸嬸,你還記得我麼?」這時離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難時已有多年,他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大成人,安大娘哪裏還認得出?

  李岩不知他們曾有一段故舊之情,聽安大娘滿口叫他「孩子,孩子」的,只道兩人是親戚,笑道:「今日之事好險。我奉闖王之命,到河北來約幾人相見。錦衣衛的消息也真靈,竟會得到風聲,在這裏埋伏。」承志問道:「大哥,你朋友快來了嗎?」

  李岩尚未回答,遠處已聞蹄聲,笑道:「這不是麼?」從人開門出去,不久迎了三個人進來。這三人一個是田見秀,一個是劉芳亮,都是當年在聖峰嶂會上見過的。他二人已不識袁承志,袁承志卻還記得他們相貌。另一個姓侯,名叫侯飛文,卻曾在泰山大會中見過。三人與李岩招呼後,侯飛文向袁承志恭敬行禮,說道:「盟主,你好!」

  李岩與安大娘都道:「你們本來相識?」侯飛文道:「袁盟主是七省總盟主,眾兄弟齊奉號令。」李岩喜道:「啊,我忙著在河南辦事,東路的訊息竟都隔絕了。原來出了這樣一件大事,可喜可賀。」袁承志道:「這還是上個月的事,承好朋友們瞧得起,給了這樣一個稱呼,其實兄弟哪裏擔當得起?」侯飛文道:「盟主武功好,見識高,那是不必說了,單是這份仁義,武林中哪一個不佩服?青州這一仗,咱們『金蛇王』營大大露臉,全仗袁盟主帶領。」

  李岩喜道:「那好極了。」當下傳達了闖王的號令。原來李自成在河南南陽、汝州大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所統官兵十餘萬,進迫潼關,命李岩秘密前來河北,聯絡群豪響應。

  侯飛文道:「盟主你說怎麼辦?」袁承志道:「闖王義舉,天下豪傑自然聞風齊起。小弟便發出訊去。咱們七省好漢,要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!」六人說得慷慨激昂,眉飛色舞。袁承志說起在直魯邊境馬谷山一帶駐有三營隊伍,有六七千人馬,是自己部屬。李岩大喜,說道:「我也聽到了『金蛇營』的名聲,卻打聽不到『金蛇王』的姓名,原來便是你賢弟。我去稟明闖王,這三個營歸你指揮。咱們的兵力可大了。」,李岩又道:「官軍腐敗已極,義兵一到,那是摧枯拉朽,勢如破竹,只是眼前卻有個難題。」袁承志道:「什麼?」李岩道:「剛才接到急報,說有十尊西洋紅夷大炮,要運到潼關去給孫傳庭。孫老兒大敗之餘,士無鬥志,已不足為患。只不過紅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,一炮轟將出來,立時殺傷數十人,倒是件隱憂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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