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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(6)


  袁承志細看雷蒙的劍法,見他回擋進刺,甚是快速。鬥到酣處,青青劍法忽變,全是虛招,劍尖即將點到,立即收回,這是棋仙派的「雷震劍法」,六六三十六招,竟無一招實招,那是雷震之前的閃電,把敵人弄得頭暈眼花之後,跟著而上的便是雷轟霹靂的猛攻。

  雷蒙劍法雖然高明,但這樣的劍術卻從來沒有見過,只見對方劍尖亂閃,似乎劍劍要刺向自己要害,待得舉劍抵擋,對方卻又不攻來。西方劍術之中原也有佯攻偽擊的花招,但最多一二招而已,決無數十招都是佯攻的,心想這種花巧只圖好看,有何用處?正要笑駡,青青突然揮劍猛劈。雷蒙舉劍擋架,虎口劇震,長劍脫手飛出。

  青青乘勢直上,劍尖指住他胸膛。雷蒙只得舉起雙手,作投降服輸之狀。青青嘻嘻一笑,收劍回座。雷蒙滿臉羞慚,想不到一向自負劍術高強,竟會敗給一個中國少女。

  若克琳笑吟吟地拿起桌上那疊金幣,走過來交給青青。青青搖手不要。若克琳一面笑,一面咭咭咯咯地大說葡語,定要給她。程青竹伸手接過,將十多塊金洋疊成一疊,雙掌用力在兩端抵住,運起內力,過了一陣,將金幣還給若克琳。若克琳接了過來,想再交給青青,一拿上手,不覺大吃一驚,原來十多枚金幣已互相粘住,結成一條圓柱,竟然拉不開來,不禁睜大了圓圓的眼睛,喃喃說道:「東方人真是神秘,真是神秘!」回去把金柱給兩個軍官看。雷蒙道:「這些人有魔術!」彼得道:「別惹他們啦!走吧!」兩人傳下號令,不一會兒隻聽得門外車聲隆隆,拖動大炮而去。

  鐵羅漢道:「紅夷大炮到底是什麼樣子?我從來沒見過。」胡桂南道:「咱們去瞧瞧。」沙天廣笑道:「胡兄,要是你能妙手空空,偷一尊大炮來,那我就佩服你了。」胡桂南笑道:「大炮這笨傢伙倒真沒偷過。咱們要不要打個賭?」沙天廣笑道:「大炮是拿去打滿清韃子的,可偷不得,否則我真要跟你賭上一賭。」眾人在笑語聲中出店。不一刻,已追過押運大炮的軍隊。見大炮共有十尊,均是龐然大物,單觀其形,已是威風凜凜,每尊炮用八匹馬拖拉,後面又有夫役推送,炮車過去,路上壓出了兩條深溝。

  群雄馳出二十餘里,忽聽前面鸞鈴響處,十多騎迎面奔來。待到臨近,見馬上乘者負弓持箭,馬上掛滿獐兔之類的野味,卻是出來打獵的。這些人衣飾華貴,都是緞袍皮靴,氣派甚大,環擁著一個妙齡少女。

  那少女見了袁承志等人,拍馬迎上,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程青竹笑道:「好哇,你也來啦!」原來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。青青等在劫鐵箱時曾和她會過。她上次穿件青布衣衫,似個鄉下姑娘,這時卻打扮得明豔無倫,衣飾華貴,左耳上戴著一粒拇指大的珍珠,衣襟上一顆大紅寶石,閃閃生光。這小姑娘荊釵布裙,裝作鄉姑時秀麗脫俗,清若水仙。這時華服珍飾,有如貴女,花容至豔,玫瑰含露,袁承志心怦的一跳,似是給內家高手擊了一拳,忙轉過了頭,不敢多看。阿九見了袁承志,嫣然一笑,道:「你跟我師父在一起?」袁承志笑著點點頭。阿九向沙天廣道:「沙寨主,咱們不打不成相識!」

  程青竹叫她見過了胡桂南、鐵羅漢等人,問道:「你到哪裏去?」阿九道:「出來打獵,瞧我走得遠不遠?」程青竹道:「我們正要上京,你跟我們一起去吧!」阿九很是歡喜,說道:「好!」傍在師父身邊,並馬而行。袁承志和青青見她雖然幼小,但自有一股頤指氣使的勢派,氣度高華,眾隨從奉命唯謹,聽她指揮,不禁納悶,當日山東道上初遇,本以為她是程青竹的孫女,後來才知是徒弟。這時看來,竟是一位豪門巨室的嬌女,出來打獵,竟帶了這許多從人,也不知如何會拜程青竹為師,又混在青竹幫中,倒真奇了。

  當晚在飲馬集投店。袁承志和青青見阿九的從人說話都帶官腔,除了對阿九十分恭謹之外,對旁人誰也不理,神態倨傲。單獨看來,一個個竟是官宦,哪裏像是從僕,心下更奇。青青向阿九道:「九妹妹,那日咱們大殺官兵,打得好痛快,後來忽然不見了你。你這樣美貌,我那天一見,便永遠忘不了。我老是惦記,你到哪裏去了?」阿九早瞧出她是女子,臉上一紅,唔了一聲,道:「青姊,你才美呢!我怎及得上?你不用脂粉嗎?」竟顧左右而言他。青青待要追問,程青竹忽在對面連使眼色。青青微微一笑,道:「在道上走,滿頭滿臉的灰土,打扮給誰看啊?」各人閒談了一會,分別安寢。

  袁承志回房後正要上床,程青竹走進房來,說道:「袁相公,有一件事想跟你說。」袁承志道:「好,請坐!」程青竹低聲道:「還是到外面空曠之地說的好。」袁承志知是機密之事,於是穿上長衣,出了客店,來到鎮外一個小山崗上。

  程青竹見四下無人,說道:「袁相公,我這女徒弟阿九來歷很是奇特。她于我曾有大恩,拜師之時,我曾答應過,決不洩露她身份。」袁承志道:「我也瞧她並不尋常。你既答允過她,就不用對我說了。」程青竹道:「她手下所帶的都是官府中人,因此咱們的圖謀,決不可在他們面前漏了口風。」袁承志點頭道:「原來果然是官府中人。」程青竹道:「料想這女徒是決不致出賣我的,但她年紀小,世事多變,終究難料。」袁承志道:「咱們在她跟前特別留神就是了。」兩人三言兩語就說完了,下崗回店。

  來到客店門口,只見一個漢子從東邊大街上過來,手裏提著盞燈籠,閃身進店。微光之下,袁承志見那漢子有些眼熟,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。睡在床上,一路往回推溯,細想在孟家莊壽筵、在奪鐵箱時亂戰、在泰山大會、在南京、在衢州靜岩、在闖王軍中,都沒見過這人,然而以前一定會過,此人到底是誰?

  正自思索,忽然門上有輕輕剝啄之聲,便披衣下床,問道:「誰呀?」門外青青笑道:「要不要吃東西?」袁承志點燈開門,見她托著一隻盤子,裝著兩隻碗,每碗各有三個雞蛋,想是剛才下廚做的。袁承志笑道:「多謝了,這麼晚了,怎還不睡?」

  青青低聲道:「我想著那阿九很古怪,睡不著。知道你也在想她,也一定睡不著。」說著淺淺一笑。袁承志笑道:「我想她幹嗎?」青青笑道:「想這個姑娘當真美之極矣,美得不像是人!你說她美不美?」

  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兒,如說阿九美,定要不高興,說阿九不美吧,又是明明撒謊,既違良心,她也不信,只得笑道:「不像是人,像女鬼嗎?」青青道:「你心裏明明想說她像仙女,偏又不說。」承志拿匙羹抄了個雞蛋,咬了一口,突然把匙羹一擲,叫道:「對了,原來是他。」

  青青嚇了一跳,問道:「什麼是他?」袁承志道:「回頭再說,快跟我出去。」青青見他不吃雞蛋,有些著惱,問:「到哪裏去?」袁承志從洪勝海身旁拿了一柄劍,交給她道:「拿著。」青青接住,才知是要去會敵。

  原來袁承志一吃到雞蛋,忽然想起當年在安大娘家裏,錦衣衛胡老三來捉小慧,他拼命抵抗,幸得安大娘及時趕回,用雞蛋擊打胡老三,才將他趕跑。剛才見到的就是那個胡老三了,不知他鬼鬼祟祟地來幹什麼,須得探個明白。

  兩人矮著身子,到每間店房下側耳傾聽,來到一間大房後面,果然聽到有人在談論。正要竊聽,房門推開,有人出來。袁承志在青青耳邊低語:「你叫沙天廣他們防備,我跟著去瞧瞧。」青青點點頭,低聲道:「小心了。」

  袁承志站在暗處,見第一個出來的正是胡老三,後面跟著八名手持兵刃之人,燭光下看得明白,卻都是阿九的從人。九人一一越牆而出。青青低聲道:「啊,是他們!我早知這女娃子很有古怪。」袁承志也感奇怪,當下越牆出店,悄悄跟在九人之後。

  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蹤,出市鎮行得里許,便走向一座大屋。胡老三一叫門,大門打開,放了九人進去。

  袁承志繞到後門,越牆入內,走向窗中透出燈光的一間廂房,躍上屋頂,輕輕揭開瓦片,望將下去,只見房中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,身材高大。胡老三與阿九的八名從人魚貫入房,向那人行禮參見。只聽胡老三道:「小的在鎮上撞見王副指揮,知道他們湊巧在這裏,因此上邀了這幾位來做幫手。」那人道:「好極了,好極了!王副指揮怎麼說?」一人道:「王副指揮說,既然安大人有事,當得效勞!」那安大人道:「這次要是得手,大夥兒這件功勞可不小啊,哈哈!」一人道:「全憑大人栽培。」安大人道:「咱們哥兒可別分誰是內廷侍衛,誰是錦衣衛的,大夥兒都是為皇上出力!」眾人道:「安大人說得是,全憑您老吩咐。」安大人道:「好啊!走吧。」

  袁承志更是驚奇,心想:「胡老三和安大人一夥是錦衣衛,阿九那些隨從竟是內廷侍衛了。阿九這小姑娘到底幹什麼的,怎地帶了一批內廷侍衛到處亂走?」

  過不多時,安大人率領眾人走出。袁承志伏在屋頂點數,見共有一十六人,知道安大人自己帶著六人,等眾人走遠,又悄悄跟在後面。這批人越走越荒僻,走了七八裏路,有人輕輕低語了幾聲,大夥兒忽然散開,圍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,各人矮了身子,悄沒聲地逼近。袁承志學他們的樣,也這般俯身走去。黑暗中有人見到他人影,只道是同夥,也不在意。安大人見包圍之勢已成,揮手命眾人伏低,伸手敲門。

  過了一會兒,屋中一個女人聲音問道:「誰啊?」安大人一呆,問道:「你是誰?」女人聲音驚道:「啊,是……是……是你,深更半夜來幹嗎?」安大人叫道:「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了。原來你在這裏,快開門吧!」聲音中顯得又驚又喜。那女人道:「我說過不再見你,又來幹什麼了?」安大人笑道:「你不要見我,我卻想念我的娘子呢!」那女人怒道:「誰是你的娘子?咱們早已一刀兩斷!你要是放不過我,放火把這屋燒了吧,我寧死也不願見你這喪心病狂、沒良心的人。」

  袁承志越聽越覺聲音好熟,終於驚覺:「是安大娘!原來這安大人是她丈夫、是小慧的父親。當年胡老三就是奉安大人之命來捉小慧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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