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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(7)


  袁承志和青青從焦家出來,青青問道:「你畫這柄劍是什麼意思?」袁承志道:「焦公禮說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,才能救他性命。我畫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劍。」

  青青點頭不語,過了一會兒問道:「你為什麼要救他?」袁承志道:「那焦公禮不是壞人,給朋友賣了,逼成這樣子,難道見死不救?何況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。」

  青青笑道:「嗯,我還道你見他女兒生得美貌,想討好這個大姑娘。」袁承志怒道:「你當我是什麼人?」青青笑道:「啊喲,別發脾氣,幹嗎你又約她到客店來找你?」承志笑道:「你這小心眼兒真是不可救藥,別囉唆啦,快跟我來。」

  青青「嗤」的一笑,跟著他向西而行。不多時來到大功坊閔子華的宅第。

  兩人越牆進內,躲在牆角,察看動靜,袁承志低聲道:「屋裏不知住著多少高手,一給發覺,咱們的事就幹不成啦。」青青低聲笑道:「你要幫那美貌姑娘,我可不許,偏偏要跟你搗蛋。我要大叫大嚷啦!」袁承志一笑,不去理她。

  過了一會兒,見無異狀,兩人悄悄前行,抓住一個男僕,問明瞭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。袁承志把他點了啞穴,拋入樹叢,來到史氏兄弟臥房窗外,俏沒聲的捏斷窗格,躍了進去。史氏兄弟也甚了得,立即驚覺。正待喝問,雙雙已給點中穴道。

  袁承志晃亮火折,點了蠟燭,和青青在枕頭下、抽屜中、包裹裏到處搜檢,見到的卻只是些衣物銀兩、兵刃暗器。正要再查,忽聽房外腳步輕響,袁承志忙吹熄燭火,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,都是些紙片信劄之類,心中大喜,盡數取出,放入懷裏,悄聲道:「得手啦!」青青道:「走吧,外面好像有人。」袁承志道:「等一下。」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,黑暗中在桌面上劃了「焦公禮拜上」五個大字。

  猛聽得門外有人喝問:「什麼人?」兩人忙從窗中躍出,隨即翻過牆頭。只聽得擊掌之聲四下響動,此擊彼應,知道對方佈置周密,高手內外遍伏,不敢貿然闖出。當下兩人蹲在牆腳邊不動,只聽得屋頂有人來去巡邏。

  青青忽然低聲道:「這是什麼?」拿住他手,牽引到牆腳邊。袁承志手指摸去,牆腳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,手指順著這字筆劃中的凹處寫去,彎彎曲曲的是個篆文。他不識得篆字,悄聲問道:「什麼字?」青青道:「是『第』字,第一第二的『第』字。」再向上摸去,又是一字,青青跟他說是個「賜」字。上面是個「公」字,再上是個「國」字,最後一字筆劃極多,青青說是「魏」字。袁承志心中將這五字自上而下地連接起來,竟是「魏國公賜第」。

  尋訪了十多天而毫無影蹤的魏國公府,豈知就是對方的大本營所在,正是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」了。這幾個字字跡斑駁,年代已久,為苔蘚所遮,定是徐大將軍後人將宅子出賣了,數代之後,輾轉易手,再也無人得知。

  袁承志心中正喜,忽覺頭頸中癢癢的,原來是青青在呵氣,想是她找到了魏國公府,樂極忘形。袁承志頭一縮,低聲喝道:「別頑皮!」聽得西首掌聲漸向南移,說道:「走吧!」兩人從西首疾奔而出,回到客店。

  其時已是四更時分,青青點亮蠟燭。袁承志取出信件,揀了兩通顏色黃舊的信來,抽出一看,果然是張寨主的伏辯與丘道台的謝函。

  青青笑道:「你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,不知她拿什麼來謝你?」袁承志愕然道:「什麼她?」青青嘻嘻一笑,道:「焦公禮的大小姐哪!」袁承志向她扁扁嘴,不去理她。細細看了兩通書信,說道:「那焦公禮說的,確是句句真話,要是他另有私弊,那我就袖手不管了,何必去得罪這許多江湖上的前輩?何況其中還有二師哥的弟子。」

  青青似笑非笑地道:「那個飛天魔女倒很美啊。」袁承志道:「這女子心狠手辣,做事不當,毫沒來由把人家一條臂膀砍了下來。」沉吟道:「若不是怕二師哥見怪,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。我要焦姑娘到這裏來找我,是怕露出了形跡。要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之間有了嫌隙,那就對不起師父養育之恩了。」青青見他神色肅然,不敢再開玩笑。

  袁承志又打開另外幾封信來一看,不覺大怒,叫道:「你看。」

  青青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憤怒。以往他即使在臨敵之際,也是雍容自若,這時忽見他滿臉漲得通紅,額頭上一條青筋猛凸起來,不禁嚇了一跳,忙接過來看。原來是滿清九王多爾袞的記室寫給史氏兄弟的密函,吩咐他們殺了焦公禮後,趁機奪過金龍幫來,先在江南樹立勢力,刺探消息,聯絡江湖好漢,待清兵大舉入關之時,便在南方起事作為內應。信末蓋了兩個大大的朱印,青青識得上面一個是「大清睿親王」五字隸文,下面是「多爾袞」三字的篆文。

  青青一時呆住了說不出話,越想越怒,就要扯信。袁承志一把搶住,道:「扯不得!」青青登時醒悟,道:「不錯,這是天大的證據。」

  袁承志道:「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禮那兩封信後,幹嗎不毀去?」青青道:「他們要用來挾制閔子華!」袁承志道:「定是這樣。我本想救了焦公禮後,就此袖手不管。哪知這中間另有這麼個大奸謀。別說得罪二師哥,再大的來頭,我也不怕!」

  青青瞧著他,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,說道:「咱們當然要管,就算二師哥告到你師父那裏,他老人家也一定說是你對……咱們去請你那大師哥來,要他用鐵算盤來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,到底你有理,還是你二師哥有理。」袁承志笑道:「好啦,你快去睡吧。我得好好想一想,怎生來對付這批奸賊。」青青微笑道:「我坐在你身邊,陪著你想。」袁承志搖搖頭,青青一笑回房。

  次日早晨,袁承志起身後坐在床上打坐,調勻呼吸,意守丹田,一股內息在全身百穴運行一遍,從小腹下直暖上來,自覺近來功力精進,頗為欣慰。

  下得床來,見桌上放了兩碗豆漿,還有一碟大餅油條。忽聽青青嘻嘻一笑,從門後鑽了出來,笑道:「老和尚,打完了坐嗎?」袁承志笑道:「你倒起得早。」

  兩人剛吃完早點,店小二引了一個人進來,口中嘮嘮叨叨地道:「是找這兩位吧?問你找姓什麼的,又說不知道。」袁承志和青青一看,這人正是焦姑娘。她等店小二一出門,立時拜倒。袁承志連忙還禮。青青拉著她手,扯了起來。

  焦姑娘見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手,羞得滿臉通紅,但他們有救父之恩,不便掙脫,過了一會兒,才輕輕縮手。青青道:「焦姑娘,你叫什麼名字?」焦姑娘道:「我叫宛兒。兩位貴姓?」青青向袁承志一指,笑道:「他凶得很,不許我說,你問他吧。」

  焦宛兒知是說笑,微微一笑,斂容道:「兩位救了我爹爹性命,大恩大德,粉身難報。」袁承志道:「令尊是江湖前輩,俠義高風,令人欽佩。晚輩稍效微勞,不足掛齒。姑娘回去稟告令尊,請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。這裏兩包東西,請你交給令尊。在緊急關頭當眾開啟,必有奇效。這兩包東西事關重大,須防有人半路劫奪。」

  焦宛兒見一個長長包裹,份量沉重,似是包著兵刃,另一包卻是輕輕的一個小包,雙手接過,又再拜謝。

  等她走出店房,袁承志道:「咱們暗中隨後保護,別讓壞蛋奪回去。」帶上房門出去,只見焦宛兒坐在客廳之中。兩人疾忙縮身,微覺奇怪,不知她何以還在客店逗留。

  只聽焦宛兒朗聲說道:「叫掌櫃的來。金龍探爪,焦雷震空!」袁承志奇道:「她說什麼?」青青低聲道:「多半是他們幫裏的切口。」那店小二本來盛氣淩人,聽得這話,一呆之下忙躬身答應:「是,是。」掌櫃過來,哈了腰恭恭敬敬地道:「姑娘有什麼吩咐,小的馬上去辦。」焦宛兒道:「我是焦大姑娘。你到我家去,說我有要事,請師哥們都來。」那掌櫃聽得是焦大姑娘,更加嚇了一跳,騎上快馬,親自馳去。只一頓飯功夫,店外湧進二十多名武師來,手中都拿兵刃,擁著焦宛兒去了。

  袁承志道:「金龍幫在這裏好大聲勢。咱們不必跟去了,待會兒到焦家吃酒去吧。」

  兩人閒談一會兒,午時將到,慢慢踱到焦府,只見客人正陸續進門。承志和青青隨眾入內。走到門口,焦公禮和兩人相互一揖,他只道這兩人是對方的門人小輩,也不在意。

  等客人到齊,已然過午,開出席來,一番勢派,與閔子華請客時又自不同。金龍幫財雄勢大,這次隆重宴客,桌椅都蒙了繡金紅披,席上細瓷牙筷,菜肴精緻異常,自少不了南京名肴鹽水鴨子,做菜的是南京名廚,酒壺中斟出來的都是胭脂般的陳年紹酒。

  閔子華和十力大師、鄭起雲、昆侖派名宿張心一、梅劍和、萬里風、劉培生、孫仲君等坐在首席,焦公禮親自相陪,殷勤勸酒。梅劍和等卻不飲酒,只瞧著閔子華臉色。

  閔子華突然提起酒杯,擲在地下,啪的一聲,登時粉碎,喝道:「姓焦的,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們,都賞臉到這裏來啦。我的殺兄之仇如何了結,你自己說吧。」

  他開門見山地提了出來,焦公禮一時倒感難以回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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