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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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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承志暗暗點頭,心想焦公禮這人雖出身盜賊,是非之際倒也看得明白,遇上了大事倒挺不含糊。 焦公禮道:「當時我拍案大罵,三人吵了一場。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,史老大說昨天喝多了酒,不知說了些什麼糊塗話,要我別介意。我們是多年老友,吵過了也就算了。他們一般地殷勤招待,再也不提此事。我在陝西又住了十多天,這才回南京。 「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。非但不去向閔子華解釋,反而從中挑撥,大舉約人,整整籌劃了半年。我可全給蒙在鼓裏,半點也沒得到風聲,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閔子華說明真相,突然間晴天霹靂,這許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。 「那兩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會給閔子華瞧。事情隔了這麼多年,當時在場的人不是死了,就已散得不知去向,任憑我怎麼分說,閔子華也不會相信。只怕他怒氣更大,反而會說我瞎造謠言,誹謗他已去世的兄長……我就是不懂,我和史家兄弟素來交好,就算有過一次言語失和,也算不了什麼。何必這般處心積慮、大舉而來?瞧這番佈置,不是明明要把我趕盡殺絕麼?到底我有什麼事得罪了他們,實在想不出來。」 眾弟子聽了這番話,都氣惱異常,七嘴八舌,決意與史家兄弟以死相拼。 焦公禮手一擺,道:「你們出去吧。今晚我說的話,不許漏出去一句。我曾在黃木道長面前起過誓,決不將閔子葉的事向外人洩漏。咱們是自己人,說一說還不打緊。寧可他們無義,我可不能言而無信。我死之後,誰都不許起心報仇,只須提到『報仇』二字,便是對我不住,金龍幫上下,務須遵依。」歎了一口氣,道:「叫師弟、師妹來。」眾門徒人人臉現悲憤之色,退了出去。 跟著門帷掀開,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,一個七八歲男孩。那少女容貌甚美,瓜子臉,高鼻樑,頗有英氣,臉有淚痕,叫了一聲「爹!」撲到焦公禮懷裏。 焦公禮輕輕撫摸她頭髮,半晌不語,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地哭,那孩子睜大了眼睛,不知姊姊為什麼傷心。焦公禮問:「媽媽東西都收拾好了嗎?」那少女點點頭。焦公禮道:「弟弟長大之後,你教他好好念書耕田,可是千萬別考試做官,也不要再學武了。」那少女哭道:「弟弟要學武的,學好了將來給爹爹報仇。」 焦公禮怒喝:「胡說!你要把我先氣死嗎?『報仇』兩字,提也休提。」過了一會兒,又柔聲道:「武林中怨怨相報,何時方了?不如做個安分守己的老百姓,得終天年。你弟弟資質不好,學武決計學不到我一半功夫。就算是我吧,今日也給人如此逼迫,不得善終……唉,只是沒見到你說好婆家,終是一樁心事未了……你跟大家說,我死之後,金龍幫的事,都聽副幫主高叔叔的吩咐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這就派人到鳳陽去找高叔叔來。」 焦公禮臉一沉,說道:「怎麼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?把高叔叔找來,他是火爆霹靂的性子,豈容別人欺我?這樣一來,勢不免大動干戈,不知要死傷多少人命。就算我逃得一條性命,讓幾百兄弟為我而死,於心何忍?你去吧!」抱起兒子,在他臉上親了親,微微一笑,道:「乖兒子,今後要聽姊姊的話。」 那孩子道:「是,爹爹,你為什麼哭了?」焦公禮強笑道:「我幾時哭了?」將孩子放下地來,摸摸他頭頂,臉上顯得愛憐橫溢,似乎生死永別,甚是不舍。 焦姑娘淚流滿面,牽了兄弟的手出去,走到門口,停步回頭,道:「爹,難道你除了死給他們看之外,真的沒第二條路了?」焦公禮道:「什麼路子我都想過了,如能不死,難道不想麼?唉!這當兒就只一個人能救得我性命,可是這人多半已去世了。」 焦姑娘臉上露出光彩,忙走近兩步,道:「爹,那是誰?或許他沒有死呢?」焦公禮道:「這位恩公姓夏,外號叫做金蛇郎君。」 袁承志和青青聽了,都大吃一驚。 焦公禮又道:「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俠,我殺閔子葉的原委,他知道得清清楚楚。當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為難,全仗他獨力驅退,護送我上仙都山見黃木道人。現下黃木道人雲游離山,多年來不知去向,料來早已逝世。聽說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,也已不在人世。我大恩不報,心中常覺不安。只要這人還活著……唉,你們去吧。」焦姑娘神色淒然,走了出來。 袁承志向青青一做手勢,悄悄跟在兩人身後。來到一座花園,眼見四下無人,袁承志突然飛身搶上,叫道:「焦姑娘,你想不想救你爹爹?」 焦姑娘一驚,拔劍在手,喝道:「你是誰?」袁承志道:「要救你爹爹,就跟我來!」陡然躍起,輕飄飄躍出牆外。青青連續三躍,翻過牆頭。焦姑娘想不到說話那人的輕身功夫竟如此了得,實是從所未見,一怔之下,仗劍翻牆追出。 她追了一段路,起了疑懼之心,突然停步不追,轉身想回。剛回過身來,身旁一陣風掠過,腰裏的飄帶揚了起來,發覺手腕微麻,手指一松,長劍已讓袁承志奪了過去。 焦姑娘大驚,兵刃脫手,退路又給擋住,不知如何是好。袁承志道:「姑娘別怕,我要傷你,易如反掌。我是你家朋友。」說著雙手托劍,將劍還給了她。焦姑娘接了劍,點了點頭。 袁承志見她將信將疑,說道:「你爹爹眼下大難臨頭,你肯不肯冒險救父?」焦姑娘眼睛一紅道:「只要能救得爹爹,粉身碎骨,也是甘心。」袁承志道:「你爹爹為人很好,寧可舍了自己性命,也不願大動干戈,多傷無辜。我要幫他個忙。」焦姑娘聽他說得誠懇,何況危難之中,只要有一絲指望,也決不放過,作勢要跪。 袁承志道:「姑娘且勿多禮,事情能否成功,我也沒十分把握。」焦姑娘只覺右臂給他輕輕一架,一股極大的力量托將上來,就此跪不下去,又對他多信了幾分。 袁承志道:「請你領我去府上,我要寫個字條給你爹爹。」焦姑娘道:「兩位高姓大名?請兩位勸勸我爹爹好麼?」袁承志道:「我姓名暫且不說,你爹爹見了我這字條,定會消了死志。咱們快先辦了這事再說。」焦姑娘大喜,道:「兩位請跟我來!」 三人越牆入內。焦姑娘引二人走進一間小書房中,拿出紙墨筆硯,磨好了墨,遠遠坐在旁邊。只見袁承志一揮而就,不知寫了些什麼。青青在桌旁坐著,臉現詫異之色。 袁承志把紙箋折了套入信封,用漿糊粘住了,交給焦姑娘,說道:「這信快去給你爹爹,但須答應我一件事。」焦姑娘道:「尊駕吩咐,自當遵命。」袁承志道:「你千萬不能對你爹爹說到我的相貌年紀。」焦姑娘奇道:「為什麼?」袁承志道:「你一說,我就不能幫你忙了。」焦姑娘道:「好,我答應。」袁承志道:「明日卯時正,請你到水西門興隆客棧黃字第三號房來。我跟你商議怎生解除令尊的危難。但此事務須嚴守秘密。」焦姑娘點頭答應。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:「好啦,咱們走吧!」 焦姑娘見兩人越牆而出,心中又是驚疑,又是喜歡。忙奔回父親臥房,見房門緊閉,她拍了幾下門,大叫:「爹爹,開門!」半天不聞聲息,心中大急,忙繞到窗邊,揮掌打斷窗格,越窗進去。只見焦公禮神色慘然,手舉酒杯正要放到唇邊。焦姑娘叫道:「爹!你看這信!」焦公禮呆呆不語。焦姑娘拆開信封,抽出紙來,遞了過去。 焦公禮木然一瞥,見紙上畫著一柄長劍,不由得全身大震,手一松,噹啷一聲,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碎。焦姑娘嚇了一跳。焦公禮卻是滿臉喜色,雙手微微發抖,連問:「這是哪裏來的?誰給你的?他……他來了麼?真的來了麼?」焦姑娘湊近看時,見紙上沒寫一字,只畫了一柄長劍。劍身曲折如蛇,劍尖是個蛇頭,蛇舌伸出,分成兩叉。 她不知何以父親一見此劍,竟然如此喜出望外,問道:「爹,這是什麼?」焦公禮道:「只要他一到,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,你見到了他麼?」焦姑娘道:「誰呀?」焦公禮道:「畫這柄劍的人。」焦姑娘點點頭,道:「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。」焦公禮道:「有沒有要我也去?」焦姑娘道:「他沒說起。」焦公禮道:「這位奇俠脾氣古怪,咱們不可不遵他吩咐。明天你一個人去吧!唉,你遲來一刻,爹爹就見你不到了。」焦姑娘心中一驚,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藥,忙拿掃帚來掃去,服侍父親睡下。 焦夫人與眾弟子聽說到了救星,雖想不論他武功如何了得,以一人之力,終究難與對方這許多高手相抗,但焦公禮既然如此放心,必有道理,登時都大為喜慰。焦公禮要他們四散避難,大家本來不願,現下自然都不走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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