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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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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大笑著走進船艙,說道:「打擾了,打擾了!」大剌剌地坐了下來。袁承志道:「請問尊姓大名?」那人還沒回答,一個歌女道:「這位是鳳陽總督府的馬公子。秦淮河上有名的闊少。」馬公子也不問袁承志姓名,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盡在青青的臉上溜來溜去,笑道:「你是哪個班子裏的?倒吹得好簫,怎不來伺候大爺我啊?哈哈!」 青青聽他把自己當作優伶樂匠,柳眉一挺,當場便要發作。袁承志向她連使眼色,說道:「這位是我兄弟,我們是到南京來訪友的。」馬公子笑道:「訪什麼友?今日遇見了我,交了你公子爺這個朋友,你們就吃著不盡了。」承志心中惱怒,淡淡問道:「閣下在總督府做什麼官?」馬公子微微一笑,道:「總督馬大人,便是家叔。」 這時那邊花舫上又過來一人,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羅長袍,身材矮小,留了兩撇小鬍子,神情一團和氣。向馬公子笑道:「公子爺,這兄弟的簫吹得不錯吧?」袁承志瞧他模樣,料想他是馬公子身邊的清客。馬公子道:「景亭,你跟他們說說。」 那人自稱姓楊名景亭,當下喏喏連聲,對袁、夏二人道:「馬公子是鳳陽總督馬大人的親侄兒,交朋友是最熱心不過的,一擲千金,毫無吝嗇。誰交到了這位朋友,那真是一跤跌入青雲裏去啦。馬大人最寵愛這個侄兒,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,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,最好就搬到馬公子府裏去住。」袁承志見他們出言不遜,生怕青青發怒,哪知青青卻笑逐顏開,說道:「那是再好不過,咱們這就上岸去吧。」馬公子大喜,伸手去拉她手。青青一縮,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。承志大奇,當下默不做聲。 青青站起身來,對馬公子道:「這兩位姑娘和船家,小弟想每人打賞五兩銀子……」馬公子忙道:「當然是兄弟給,你們明兒到賬房來領賞!」青青笑道:「今兒賞了他們,豈不爽快?」馬公子道:「是,是!」手一擺,家丁已取出十五兩銀子放在桌上。船夫與兩名歌女謝了。馬公子目不轉睛地瞧著青青,眉花眼笑,心癢難搔,如同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奇珍異寶一般。不一會兒,船已攏岸。楊景亭道:「我去叫轎子!」青青忽道:「啊喲,我有一件要緊物事放在下處,這就要去拿。」馬公子道:「我差家人給你去取好啦,好兄弟,你住在哪裏?」青青道:「我在太平門覆舟山的和尚廟裏借住。這東西可不能讓別人去拿。」 楊景亭在馬公子耳邊低聲道:「盯著他,別讓這孩子溜了。」馬公子眨眨眼道:「不錯!」轉頭對青青道:「好兄弟,我和你一起去吧!」說著伸手去摟她肩膀。青青「嗤」的一笑,向旁避開。 馬公子神魂飄蕩,對楊景亭道:「景亭,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裝,金陵城裏沒一個娘們能比得上。天下居然有這等絕色少年,今日卻叫我遇上了!真是祖宗積德。」 青青道:「大哥,咱們去吧!」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。馬公子一使眼色,四人都跟在後面。他搶上幾步,和青青說笑。青青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閒談。 青青與承志為了尋訪魏國公府,十多天來南京城內城外、大街小巷都走遍了,于道路已很熟悉。袁承志見她盡往荒僻之地走去,知她已生殺機,心想:「這馬公子雖然無行,但看錯了人,卻也罪不致死。師父常說,學武之人不能濫殺無辜,我豈可不阻?」於是停步道:「青弟,別跟馬公子開玩笑了,咱們回水西門客店去吧。」青青笑道:「你一人先回去!」馬公子大喜,道:「對,對,你一個人回去。你要不要銀子使?」袁承志搖頭歎息,心道:「我說回水西門客店,已點明並非在覆舟山和尚廟借住。這人死到臨頭,還是不悟!」 說話之間,到了一片墳場,馬公子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,問道:「快……快到了嗎?」青青一聲長笑,說道:「你們已經到啦!」馬公子一愣,心想到這墳堆中來幹什麼。那篾片楊景亭看出情形有些不對,但想我們共有四人,兩名家丁又孔武有力,諒這兩個文弱少年也使不出什麼奸來,說道:「小兄弟,別鬧著玩了,大夥兒去公子府裏,熱烘烘地喝兩盅樂上一樂,你給大夥唱上幾支曲兒,豈不是好?」青青冷笑兩聲。 袁承志喝道:「你們快走。做人規規矩矩的,便少碰些釘子。」楊景亭怒道:「你這人惹厭得很,還是自己規規矩矩地先回去吧!別招得馬公子生氣。」馬公子詐癲納福,說道:「好兄弟,我累啦,你扶我一把!」挨近青青身旁,伸右臂往她肩頭搭去。 青青身子一側,向承志道:「大哥,那邊是什麼?」伸手東指。承志轉過頭去一望,只聽得背後嗤的一聲響,急忙回頭,馬公子那顆糊塗腦袋已滾下地來,頸子中鮮血直噴。楊景亭和兩個家丁都驚呆了。青青上前一劍一個,全都刺死。承志心想既已殺了一個,索性斬草除根,以免後患,當下也不阻擋。青青在馬公子身上拭了劍上血跡,嘻嘻嬌笑。 袁承志道:「這種人打他一頓,教訓教訓也就夠了,你也忒狠了一點。」青青眼一橫,嗔道:「咱兩個在河上吹簫聽曲,多好玩,這傢伙卻來掃興,你說他該不該死?」 袁承志心想單是打擾掃興,自然說不上該死,但馬公子和楊景亭這種人仗勢橫行,傷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,殺了他也不能說濫殺無辜,於是正色道:「這樣的壞蛋,殺就殺了,可是你將來亂殺一個好人,咱們的交情就此完了。」青青吐了吐舌頭,笑道:「兄弟不敢!」 兩人把屍首踢入草叢,正要回歸客店,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,低聲道:「有人!」兩人縮身躲在一座墳墓之後。 只聽得遠處腳步聲響,東面和西面都有人過來。兩人從墳後探眼相望,見兩邊各有十多人,提著油紙燈籠。雙方漸行漸近,東面的人擊掌三下,停一停,又擊兩下。西邊的人也擊掌三下,跟著又擊兩下,走近聚在一起,圍坐在一座大墳之前。所坐之處,與兩人相距十多丈,說話聽不清楚。青青好奇之心大起,想挨近去聽。袁承志拉住她衣袖,低聲道:「等一下。」青青道:「等什麼?」袁承志搖手示意,叫她別做聲。青青等得很不耐煩。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,一陣疾風吹來,四下長草瑟瑟作聲,墳邊的松柏枝條飛舞。承志右手托著青青右臂,左手摟住她腰,施展輕功,竟不長身,猶如腳不點地般奔出十多丈,到了那批人身後一座墳後伏下。這時風聲未息,那些人絲毫不覺。兩人一伏下,承志立即把手縮回。青青心想:「他確是個志誠君子,但也未免太古板了些。」 這時和眾人相距已不過三丈,只聽一個嗓子微沙的人道:「貴派各位大哥遠道而來,拔刀相助,兄弟萬分感激。」另一人道:「我師父說道,閔老師見招,本當親來,只是他老人家臥病已一個多月,起不了床,因此上請萬師叔帶領我們十二弟子,來供閔老師差遣。」那沙嗓子的人道:「尊師龍老爺子的貴恙,只盼及早痊癒。此間大事一了,兄弟當親去雲南,向龍老爺子問安道謝。追風劍萬師兄劍法通神,威震天南,兄弟一見萬師兄駕到,心頭立即大石落地了。」一人細聲細氣地道:「好說,好說,只怕我們點蒼派不能給閔老師出什麼力。」 袁承志心頭一震,想起師父談論天下劍法,曾說當世門派之中,峨嵋、昆侖、華山、點蒼,武林中稱為四大劍派。四派人才鼎盛,劍法中均有獨得之秘。其他少林、武當等派武學雖深,卻不專以劍術見稱。這姓萬的號稱追風劍,又是點蒼派高手,劍術必是極精的了。他千里迢迢來到金陵,不知圖謀什麼大事。 只聽兩人客氣了幾句,遠處又有擊掌之聲,這邊擊掌相應。過不多時,已先後來了三起人物。聽他們相見敘話,一起是山西五臺山清涼寺的僧眾,由監寺十力大師率領;一起是浙閩沿海的海盜,由七十二島總盟主碧海長鯨鄭起雲率領;第三起是陝西秦嶺太白山太白派的三個盟兄弟,號稱「太白三英」的史秉光、史秉文、黎剛三人。 袁承志越聽越奇,心想這些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,都曾聽師父說起過他們的名頭,怎麼忽然聚集到南京來?只聽那姓閔的不住稱謝,顯然這些人都是他邀來的。 青青早覺這夥人行跡詭秘,只想詢問承志,可是耳聽得眾人口氣皆非尋常之輩,自己只要稍發微聲,勢必立讓察覺,因此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。 只聽得那姓閔的提高了嗓子說道:「承各位前輩、師兄、師弟千山萬水地趕來相助,義氣深重,在下閔子華實是感激萬分,請受我一拜!」聽聲音是跪下來叩頭。眾人忙謙謝扶起,都說:「閔二哥快別這樣!」「折殺小弟了,這哪裏敢當?」「武林中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那是分所當為,閔兄不必客氣。」 亂了一陣,閔子華又道:「這幾日內,昆侖派的張心一師兄,峨嵋派的幾位道長,華山派的幾位師兄也都可到了。」有人問道:「華山派也有人來嗎?那好極了,是誰的門下呀?」袁承志心想:「你問得倒好,我也正想問這句話。」閔子華道:「是神拳無敵門下的幾位師兄。」袁承志心道:「那是二師哥的門下了。」那人又問:「閔二哥跟歸二爺夫婦有交情麼?那好極啦,有他們夫婦撐腰,還怕那姓焦的奸賊什麼?」 閔子華道:「歸氏夫婦前輩高人,在下怎夠得上結交?他大徒弟梅劍和梅兄,卻跟在下有過命的交情。」另一人道:「梅劍和?那就是在山東道上一劍伏七雄的『沒影子』了。」閔子華道:「不錯,正是他。」袁承志聽到這裏,登時釋然,心想既有本門中人參預,那定是正事,我且不露面,如有機緣,不妨暗中相助。 又聽閔子華道:「先兄當年遭害身亡,兄弟十多年來到處訪查,始終不知仇家是誰。現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見告,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賊。此仇不報,誓不為人!」語氣悲憤,又聽當的一聲,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擊。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那鐵背金鼇焦公禮是江湖上有名的漢子,金龍幫名聲向來也並不壞,料不到竟做出這等事來。史氏昆仲不知哪裏得來的訊息?」言下似乎頗有懷疑。 閔子華不等史氏兄弟答腔,搶著說道:「史氏昆仲已將先兄在山東遭難的經過,詳細跟晚輩說了,那是有憑有據的事,十力大師倒不必多疑。」 另一人道:「焦公禮在南京數十年,根深蒂固,金龍幫人多勢眾,雖然沒聽說有什麼了不起的高手,畢竟是地頭蛇,咱們這次動他,可要小心了。」閔子華道:「正是如此。小弟自知獨力難支,是以斗膽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駕。明天酉時正,兄弟在大功坊捨下擺幾席水酒,和各位洗塵接風,務請光臨。」眾人紛紛道謝,都說:「自己人不必客氣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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