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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(2)


  青青只聽得毛骨悚然,說道:「張春九是我四爺爺的徒弟,最是奸惡不過。那汪禿頭是二爺爺的徒弟。我五個爺爺每年正月十六,總是派了幾批子侄徒弟出去尋訪探找。到底尋什麼人,還是找什麼東西,大家鬼鬼祟祟的,從來不跟我說。不過每個人回來,全都垂頭喪氣的,定是什麼也找不到。現下想來,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。」過了一會兒,又道:「我爹爹死了之後還能用計殺敵,真是了不起。」言下讚歎不已,又道:「要是爹爹活著,見到你把溫家那些壞人打得這般狼狽,定是高興得很……嗯,媽媽是親眼見到的,她定會告訴爹爹……你再把爹爹的筆跡給我瞧瞧。」袁承志取出那幅圖來,遞給她道:「這是你爹爹的東西,該當歸你。」青青瞧著父親的字跡,又是傷心,又是歡喜。

  這天來到松江,青青忽道:「大哥,到了南京,見過你師父後,咱們就去把寶貝起出來。」袁承志奇道:「什麼寶貝?」青青道:「爹爹這張圖不是叫做『重寶之圖』麼?他說得寶之人要酬我媽媽黃金十萬兩,媽媽又說這是皇宮內庫中的物事,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銀珠寶。」袁承志沉吟道:「話是不錯,可是咱們辦正事要緊。」他一心記掛的,只是會見師父之後去報父仇。青青道:「按圖尋寶,也不見得會耽擱多少時候。」

  袁承志神色不悅,說道:「咱倆拿到這許多金銀珠寶,又有什麼用?青弟,我勸你總要規規矩矩地做人,別這麼貪財才好。」只說得青青撅起了小嘴,賭氣不吃晚飯。

  次日上路,青青道:「我不過拿了闖王二千兩黃金,他們就急得什麼似的,要你大師兄親自出馬來討回去。闖王幹嗎這樣小家氣啊?」袁承志道:「闖王哪裏小家氣了?我見過他的。他待人最是仗義疏財,他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,自己節儉得很,當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傑。這二千兩黃金他有正用,自然不能輕易失去。」青青道:「是呀,要是咱們給闖王獻上黃金二十萬兩,甚至二百萬兩、三百萬兩,你說這件事好不好呢?」

  這一言提醒,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,道:「青弟,我真糊塗啦,多虧你說。」青青把手一甩,道:「我也不要你見情,以後少罵人家就是啦。」袁承志賠笑道:「要是我們找到這批金珠寶貝,獻給闖王,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。」

  兩人坐在路邊,取出圖來細看,見圖中心處有個紅圈,圈旁注著「魏國公府」四字。

  兩人又細看了一會兒。袁承志道:「寶藏是在魏國公府的一間偏房底下。」青青道:「咱們到南京後,只消尋到魏國公府,就有法子。魏國公是大將軍徐達的封號,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,府第定然極大,易找得很。」

  袁承志搖搖頭道:「大將軍的府第非同小可,防守定嚴,就算混得進去,要這麼大舉挖掘,實在也為難得緊。」青青道:「現下憑空猜測,也是無用,到了南京再相機行事吧。」

  路上數日,到了南京。那金陵石頭城是天下第一大城,乃太祖當年開國建都之地,眼下仍延用舊稱,叫做應天府,千門萬戶,五方輻輳。朱雀橋畔簫鼓,烏衣巷口綺羅,王孫公子,世族弟子,仍相聚居,雖逢亂世,不減昔年侈靡。

  兩人投店後,承志便依著大師哥所說地址去見師父。一問之下,卻知穆人清往安慶府去了,至於到了安慶府何處,在南京聯絡傳訊之人也不知情。承志鬱鬱不樂,青青拉他出去遊玩,也是全無心緒,只坐在客店中發悶。

  青青把店夥叫來,詢問魏國公府的所在。那店夥茫然不知,說南京哪裏有什麼魏國公府。青青惱了,說道:「魏國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,怎會沒國公府?」店夥道:「要是有,相公自己去找吧。小人生在南京,長在南京,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,可就是沒聽見過。」青青怪他頂撞,伸手要打,給承志攔住。那店夥嘮嘮叨叨地去了。

  兩人在南京尋訪了七八天,沒找到絲毫線索。袁承志便要去安慶府尋師,青青說既然到了南京,總得查個水落石出才罷。兩人又探問了五六日。有人說徐大將軍的後人在永樂皇帝時改封定國公,府第聽說現今是在北京順天府。有人說大將軍逝世後追封中山王,南京鐘山有中山王墓,兩位不妨去瞧瞧。又有人說,南京守備國公爺倒是姓徐,但他住在守備府,卻不知魏國公府在哪裏。兩人去守備府察看,卻見跟地圖上所繪全然不對。

  這一晚兩人雇了艘河船,在秦淮河中游河解悶。承志道:「你爹爹何等本事,他得了這張地圖卻找不到寶藏,可見這件事本來是很渺茫的。」青青道:「我爹爹明明這樣寫著,哪會有錯?又不是一兩金子、二兩銀子的事,當然不會輕輕易易就能得到。」承志道:「再找一天,要是仍無端倪,咱們可得走了。」青青道:「再找三天!」承志笑道:「好,依你,三天就三天。你道我不想找到寶藏麼?」

  河中笙歌處處,槳聲輕柔,燈影朦朧,似乎風中水裏都有脂粉香氣。這般旖旎風光承志固是從所未曆,青青僻處浙東,卻也沒見過這等煙水風華的氣象。她喝了幾杯酒,臉上酡紅,聽得鄰船上傳來陣陣歌聲,盈盈笑語,不禁有微醺之意,笑道:「大哥,咱們叫兩個姐兒來唱曲陪酒好嗎?」承志登時滿臉通紅,說道:「你喝醉了麼?這麼胡鬧!」

  遊船上的船夫接口道:「到秦淮河來玩的相公,哪一個不叫姐兒陪酒?兩位相公如有相熟的,小的就去叫來。」承志雙手亂搖,連叫:「不要,不要!」

  青青笑問船夫:「河上哪幾位姑娘最出名呀?」船夫道:「講到名頭,像卞玉京啦,柳如是啦,董小宛啦,李香君啦,哪一位都是才貌雙全,又會做詩,又會唱曲的美貌姑娘。」青青道:「那麼你把什麼柳如是、董小宛給我們叫兩個來吧。」船夫伸了舌頭,笑道:「你這位相公定是初來南京。」青青道:「怎麼?」船夫道:「這些出名的姑娘,相交的不是王孫公子,就是出名的讀書人。尋常做生意的,就是把金山銀山抬去,要見她們一面,也未必見得著呢,又怎隨便叫得來?」青青啐道:「一個妓女也有這麼大的勢派?」

  船夫道:「秦淮河裏有的是好姑娘,小的給兩位相公叫兩個來吧。」袁承志道:「咱們要回去啦,改天再說吧。」青青笑道:「我可還沒玩夠!」對船夫道:「你叫吧!」

  那船夫巴不得有這麼一句話,放開喉嚨喊了幾聲。不多一刻,一艘花舫從河邊轉出,兩名歌女從跳板上過來,向承志與青青福了兩福。承志起身回禮,神色尷尬。青青卻大模大樣地端坐不動,只微微點了點頭,見承志一副狼狽模樣,心中暗暗好笑,又想:「他原是個老實頭,就算心裏對我好,料他也說不出口。」

  那兩名歌女姿色平庸。一個拿起簫來,吹了個《折桂令》的牌子,倒也悠揚動聽。青青知道這等曲牌該用笛吹奏,但女子吹簫較為文雅。

  另一個歌女對青青道:「相公,我兩人合唱個《掛枝兒》給你聽,好不好?」青青笑道:「好啊。」那歌女彈起琵琶,唱的是男子腔調,唱道:我教你叫我,你只是不應,不等我說就叫我,才是真情。要你叫聲『親哥哥』,推什麼臉紅羞人?你口兒裏不肯叫,想是心裏兒不疼。你若疼我是真心也,為何開口難得緊?

  袁承志聽到這裏,想起自己平時常叫「青弟」,可是她從來就不叫自己一聲「哥哥」,只是叫「承志大哥」,要不然便叫「大哥」,不由得向青青瞧去。只見她臉上暈紅,也正向自己瞧來,兩人目光相觸,都感不好意思,同時轉開了頭。只聽那歌女又唱道:俏冤家,非是我好教你叫,你叫聲無福的也自難消。你心不順,怎肯便把我來叫?叫的這聲音兒嬌,聽的往心窩裏燒。就是假意兒的殷勤也,比不叫到底好!

  另一個歌女以女子腔調接著唱道:

  俏冤家,但見我就要我叫,一會兒不叫你,你就心焦。我疼你哪在乎叫與不叫。叫是口中歡,疼是心想著。我若疼你是真心也,就不叫也是好。

  歌聲嬌媚,袁承志和青青聽了,都不由得心神蕩漾。

  只聽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:

  我只盼,但見你就聽你叫,你卻是怕聽見的向旁人學。才待叫又不叫,只是低著頭兒笑,一面低低叫,一面把人瞧。叫得雖然艱難也,心意兒其實好。

  兩人最後合唱:「我若疼你是真心也,便不叫也是好!」琵琶玎玎琤琤,輕柔流蕩,一聲聲挑人心弦,襯著曲詞,當真如蜜糖裏調油、胭脂中摻粉,又甜又膩,又香又嬌。

  袁承志一生與刀劍為伍,識得青青之前,結交的都是豪爽男兒,哪想得到單是叫這麼一聲,其中便有這許多講究。想到曲中纏綿之意,綢繆之情,不禁心怦怦作跳。

  青青眼皮低垂,從那歌女手中接過簫來,拿手帕蘸了酒,在吹口處擦乾淨了,接嘴吐氣,吹了起來。袁承志當日在靜岩玫瑰坡上曾聽她吹簫,這時河上波光月影,酒濃脂香,又是一番光景。簫聲婉轉清揚,吹的正是那《掛枝兒》曲調,想到「我若疼你是真心也,便不叫也是好」那兩句,燈下見到青青的麗色,不覺心神俱醉。

  袁承志聽得出神,沒發覺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邊,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,叫道:「好簫,好簫!」接著三個人跨上船來。青青見有人打擾,心頭恚怒,放下簫管,側目斜視。見上來三人中前面一人搖著摺扇,滿身錦繡,三十來歲年紀,生得細眉細眼,皮肉比之那兩個歌女還白了三分。後面跟著兩個家丁,提著的燈籠上面寫著「總督府」三個紅字。

  袁承志站起來拱手相迎。兩名歌女叩下頭去。青青卻不理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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